波西米亞呢?人偶師呢?
他們為什么會不再“存在”于這個空間里?
他們已經看見了電梯……而她被扔下了嗎?
在千頭萬緒一齊閃過腦海的那一瞬間,林三酒忽然看見了自己,獨自在這條黑暗、漫長又沒有盡頭的樓梯道里爬上爬下,終其一生再也見不到任何一個除她以外的活人。
她寧可立刻死了,寧可死后變成墮落種,寧可與前任警衛共度下半輩子,只要別讓她再也看不見人——
好在這一剎那的本能恐懼,立刻被她的意志給強行驅散了;她深吸一口氣,緊盯著前方人偶師一動不動的漆黑背影,以全副力氣高喝了一聲:“你們等等我!”
在她前方數米遠的樓梯上,三個人的背影毫無反應,只有光魚還在他們頭上來回折返游弋。
林三酒強忍著身體的顫抖,低低地吼了一聲,腳下一發力就朝樓梯上方撲了出去。她已經差不多確信了,前方的影子根本不是真人,真正的波西米亞和人偶師早就在不知何時與她走散了;她只要沖上去,就會穿過那些虛影——
她萬沒料到,隨著悶悶的一聲響,她一頭撞上了什么軟中帶硬的東西。她沖上去的力道太大,登時被狠狠地撞了回來,腳下從窄臺階邊緣一滑,整個人就朝無盡的黑暗樓梯深處摔了下去。
在她滾下樓梯的時候,前方三個人影依舊沉默地背對著她。每個人都一腳踏在前方一節臺階上,一腳站在原地;沒有一個人回頭看,沒有一個人出聲,背影隨著她越來越遠而變得越來越小,仿佛都在耐心等待她墜入再也爬不上來的黑暗深處,他們就可以繼續出發了。
在翻滾跌落、被撞得頭昏眼花的時候,林三酒一把抓住了墻上的扶手,好不容易才趴在臺階上穩住了身子;她氣喘吁吁地抬頭一掃,發現在遠處幾個小小人影站立的地方,天花板和墻壁之間似乎有不太亮的一道銀線,像勾邊似的描出了一圈邊緣。
要不是跌倒之后角度不同了,她大概還真發現不了這一點——知道了是哪里不對,她頓時又有了幾分底氣,一邊朝不知身在何處的同伴高喊道“我走散了!等等我!”,一邊撐起身體,就要再次沖上去。
在末日的萬千進化者之中,幾乎人人都有心理問題,她早就知道自己也是其中一員。這一認知在她往上沖的時候,變得越發清晰殘酷了:她沒有受傷,沒有被攻擊,她依舊還是那么強;但是她卻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軟弱過。她沖得太快,又被自己絆倒了一次,甚至開始手腳并用地朝樓梯上爬——離前任警衛看見電梯,已經過去多久了?拜托,拜托,拜托,拜托,拜托……
不知在向誰不斷哀求的、下意識的“拜托”聲,在她腦海里突兀地止住了。林三酒已經與前方人偶師的背影只差幾步遠了,因為臺階太陡,她不知不覺間一直在手腳并用地爬,因為這樣反而要省力方便一些……對她來說是這樣,對尸體來說也是這樣。
她慢慢地轉過頭。
因為血液曾經都沉在臉上,所以臉上皮膚交雜著大塊青紅,連五官都看不出來形狀了。那雙眼睛卻不受影響,在極度張開的眼皮里,兩顆高高鼓漲出來的灰白眼球,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尸體四肢著地,脖子卻在衣領里扭曲著轉了一個圈,仍舊像他仰面倒在臺階上時一樣,從下往上地翻起臉,望著林三酒。
這不可能。
她聽見自己驚呼了一聲;而當她將一股意識力朝尸體砸了出去的時候,她已經隱隱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了。下一秒,她果然感覺到砸出去的意識力又被撞了回來,在即將打上她自己的時候,被她急急忙忙地重新收了進去。
是和假背影一樣的東西!
這個念頭一闖進腦海里,剛才沒有理智的恐懼感頓時被邏輯沖淡了一半。樓梯間很窄,以這尸體的體型來說,若要與她并排爬行,沒有碰不上的道理——但是她始終沒有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撞著自己。林三酒抱著這個疑慮低頭一掃,頓時明白了:在尸體的軀干、肩膀邊緣,都像照片一樣彎折了過去,邊緣泛起了熟悉的同樣一條銀線。
有人混進來了,有人用這種照片一樣的假象,使他們失散了!
但是,是什么時候進來的……?
一瞬間許多碎片都在林三酒腦海里重組,拼出了一幅叫她恍然大悟、也夾雜著許多疑惑的圖。她知道現在不是細究的時候,立即以扁平世界扔出去一件上衣,在落到那尸體的“身”上時,那副圖景果然顫抖兩下,就被收進了上衣的卡片里。她現在來不及細看卡片上寫的是什么,只是一骨碌爬起身,手中又叫出了幾條毛巾,橫掃著朝人偶師始終未動過地方的背影上揮了過去。
人偶師、前任警衛、波西米亞、頭上的光魚……都果然像是立體照片一樣,在一個動作下就全被附著在化作了卡片的毛巾上,樓梯間里驀然黑了下來。
……真正的同伴,就在前方了。
有人混入了她與人偶師之間,使她一個人遠遠落在了后面;那個人頂替了自己,估計已經跟著他們走到了電梯處——她現在必須要以最大的速度,在一切都太晚之前趕到!
她只期望自己剛才高聲喊的那幾句話,能被前方的人偶師或波西米亞聽見;這些圖像無法阻隔聲音,否則她也就聽不見前任警衛的那一聲了。
在一片漆黑的樓梯道內,林三酒一手搭在扶手上,腳下一刻也不停地沖了出去。她一邊跑,一邊喊,回應她的卻只有空蕩蕩的幽寂樓梯;她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不知道沖上了多少級臺階,卻始終沒有看見盡頭,仿佛一只不斷踩輪子的倉鼠,來來回回都不知道自己只是在原地打轉。
當她的心臟在黑暗中越沉越深的時候,前方一點光驀然破開了昏黑,急速沖來時迅速染亮了一小片視野;林三酒精神一震,在同一時間認出了那光芒來源是一個游魚的形狀。
“波西米亞!”她急急地叫了一聲。
但沒有人隨著游魚出現。事實上,那游魚也不是來給林三酒照亮的,因為它一擺尾,就越過了她的頭頂,頭也不回地朝她身下樓梯道里游了出去,在須臾之間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它是要去哪兒?
雖然更疑惑了,但不管怎么說,那游魚至少說明波西米亞一行人應該就在前方不遠的地方了才對;她精神振奮多了,再次加快速度,果然沒過多久就來到了樓梯的盡頭。天花板上終于有了一排燈光,腳下地面也驟然開闊寬敞起來,變成了大廳一樣的平臺。
她轉眼一看,發現幾人站在大廳右手邊,波西米亞此時正背對著她,一手在空氣里比劃了一下,好像正與人偶師、前任警衛說著什么,一時間誰也沒察覺到她上來了。這兒的建筑材質也和樓梯里一樣,將所有聲響都吸收得干干凈凈;即使雙方都在彼此的視線范圍之內,但要是沒抬頭,卻壓根聽不出是否有人來了。目光一越過幾人肩膀,林三酒立即瞧見了墻上一個已經打開了門的電梯,只是幾人暫時還沒有進去。
“波西米亞,”她叫道,抬步就沖了過去:“人偶師!是我!”
就在這個時候,她的余光只覺身后一亮——她急急地一轉頭,發現那條游魚又從樓梯道里折返了回來,驀然劃過她的身邊,直直地沖向了大廳左手邊,在一片空蕩蕩的墻角里慢了下來,隨即一閃而沒,消失不見了。
……林三酒突然明白了。
她最后回頭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同伴們。
這安排真聰明。
唯一一個說話的人,正背對著她,叫她看不出來波西米亞說話時的嘴巴是否在動;而她能看見的人,都正一句話不說地站著,因為波西米亞個子小,目光都垂了下去,要是沒有第一時間看見樓梯里有人沖出來,也不算奇怪。
也就是說,這是一副乍一眼看上去,很難分辨出到底是真實還是“照片”的景象。
正當她想到這兒的時候,只見波西米亞的手又比劃了一下,不論是角度、速度、姿勢,都與剛才那一下一模一樣。
這是最原始的動畫片了吧?畫著兩個持續動作的圖,在翻過時看上去就好像角色動了一樣……她竟差點被它耽誤了寶貴的時間。
林三酒吞下了喉間灼熱的什么東西,掉頭就朝空蕩蕩的大廳左手邊沖了出去,這一次,她左手里多了一條新毛巾,右手卻“咯啦”幾響被金屬拳套被迅速包裹住了:“波西米亞!”
果然,從什么也沒有的墻壁角落里,傳來了屬于波西米亞的模糊嗓音:“我怎么……聽……是從哪里……”
林三酒一咬牙,伸手將毛巾甩過了光魚消失之處;毛巾掃過了那一片空空蕩蕩的時候,仿佛畫著墻壁的幕布被掀去了一般,在驟然落下消失的時候,展露出了幕布后方的幾個人——波西米亞、前任警衛、人偶師,當然,還有一個她自己。
幾個人站在電梯里,波西米亞一手剛剛從按鍵上收回來,電梯門正在逐漸合攏;乍一見門口多了一個林三酒,幾個人全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