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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確定一點,”
林三酒低低地說,余光籠在會客室那個歪歪斜斜的入口上。“……那個老太太確實是沒進化的普通人,沒錯吧?”
波西米亞點了點頭:“肯定是,我對這個特別敏感。”
畢竟在十二界里,要是連這一點都能認錯,她也活不到今天。
盡管不排除有特殊物品或能力,可以讓進化者偽裝成普通人的樣子;但她們躲雨時隨便走進的一間民居里,就能恰好出現這種情況的幾率實在是太低了。
林三酒朝門外抬了抬下巴,“你去門口看看那個老太太在哪兒,我要再開電視看一眼。”
“你看什么?”波西米亞輕聲問道,腳下無聲無息地靠近了門口。
“我覺得剛才那幅圖像有點奇怪。”
林三酒再次打開了電視,這次沒忘記先找到音量鍵,將它調成了最低——果然,屏幕上依然是那一條精神病人驚擾出入所,現在正處于外逃中的緊急新聞。如果從那幾個進化者警察離開后開始算,那么少說也循環播放了二十分鐘了。
她盯著屏幕,慢慢皺起了眉毛。
……這并不是兩張正面頭像,而是用了環繞技術拍攝的360°成像。她剛才關電視關得太快,此時再一打開,才意識到她和波西米亞簡直像是兩個被從頭拍到了腳的演員一樣,活生生地在新聞中緩緩轉圈,背景是出入所的小廳——每一個看了新聞的人,都能知道她們頭頂上的頭發長什么樣。
可是,這……怎么可能呢?
閃電亮光時不時地擊穿黑漆漆的屋子,將屏幕上二人的面孔一次又一次地映得雪白。窗外雨勢似乎越來越大了,沙沙聲淹沒了會客室中的雜音;當一道從走廊里傳來的金屬撞擊音傳入了林三酒耳朵里時,她立即抬起了頭。
“什么聲音?”
站在門口的波西米亞,先伸手將一塊又軟又有彈性的門框給擠了上去——探頭看了一眼,她低聲答道:“走廊盡頭是廚房……她好像正在看鍋子里的東西煮好了沒有。”
林三酒心中一動,波西米亞也恰好在這時投來了目光。昏黑陰沉的會客室里,幾乎讓人看不清她的面容五官了,只有那雙大眼睛微微閃爍著光澤:“……‘可食用真理’!是不是和這個有關系?”
“……我不知道。”
“肯定有。”波西米亞登時充滿了自信,興致勃勃地又探出了目光:“我們等她回來,看看她這次拿來什么東西。”
“你過來一下,”林三酒看著屏幕,忽然朝她招呼了一聲。波西米亞正等著驗證自己的理論,聞言不大愿意動;像一只沒訓好的狗一樣,一連被招呼兩三次,她才終于走近了電視。
“干嘛?”
她這句問話才一出口,就被林三酒嚇了一跳——后者驀地蹲下身,一把撈起了她的裙角,握住她的腳腕仔細打量幾眼,才又把裙角放了回去。
波西米亞騰地漲紅了一張臉,結結巴巴地喝問道:“你是、是不是有毛病?”
“你右腳腕上果然系了一只銀色鈴鐺。”林三酒沉吟著說。
“你左邊頭殼里果然還沒有腦子呢,你想說明什么?”
“你看,”林三酒也不生氣,點了點電視屏幕,“我之所以會知道你腳腕上的鈴鐺,是因為這個。”
新聞圖像上,那個一直緩緩轉圈的波西米亞腳上,確實系了個一模一樣的銀鈴鐺——裙角長度比現實生活中故意截短了一點,恰好把它露了出來。
“我和你一起相處這么長時間,我都沒有留意到它。”林三酒說到這兒時,從隆隆雨聲中捕捉到了走廊盡頭廚房里的一點兒雜音,聽上去像是那個老太太快要出來了;她忙關掉電視,拉著波西米亞重新坐下來,低聲說:“……我們在出入所里只待了不到十分鐘,怎么會連這種細節都被攝像頭記錄下來?”
波西米亞愣愣地想了一會兒。走廊上那個不急不忙的腳步聲果然正朝會客室走來,時不時還伴著鍋蓋碰撞的聲音;她忽然湊近了,聲氣有幾分猶豫:“……攝像頭?”
她不知道?噢,對了,十二界好像對很多東西都另有名稱——
林三酒才一浮起這個念頭,不由一凜,突然明白究竟是哪里讓她覺得奇怪了。就在她要順著這個念頭往深里想時,那個老太太的影子卻正好在這個時候慢騰騰地投進了會客室,頓時叫二人都戒備了起來。
老太太胳膊下夾著一本褪了色的舊冊子,雙手端著一只小小的上菜鍋,將它擺在了茶幾上。她動作麻利,很快就把茶點都撤了下去,又擺上了一些小食和餐具;看見二人的茶點幾乎沒被動過,她也什么都沒說。
“來,你們在冊子上找地址吧,我給你們分一些燉肉。”
林三酒接過厚冊子,果然一個字也看不懂。在這么大的暴雨中,這間老舊的會客室里被潮氣一泡,家具就泛起了一股被各種氣息經年浸透了的陳舊味道,厚厚的、黏黏的,配上燉肉的肉香,聞起來叫人忍不住想掩鼻。
老太太似乎只顧著自己吃高興了就行,一點也不在乎她們動不動手里的餐點。她一邊吃,一邊陷入了被食物勾起的回憶中:“我第一次邀請他到家里吃飯的時候,我媽媽就做了這樣一鍋燉肉……他以前笑話我,說香菇配肉,吃起來口感一模一樣,也不肯換個配菜。但其實每次他都吃得不少。”
“現在的年輕人,還愿意老老實實地找一個伴兒、結婚成家的,幾乎沒有了……我們以前把生孩子當成最重要的事兒之一,年輕人也不在乎了。畢竟現在什么都簡簡單單、唾手可得。你們找不到垃圾場嗎?等我吃完了給你們看看……哦,我還烤了一份千層面,馬上就好了。”
在這個被隆隆雨聲包裹住的小會客室里,越發昏暗陰沉得不見一絲光。老太太對這兒的每一件家具位置都熟悉極了,不開燈也能在昏黑房間中吃得津津有味;二人靜靜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地望著對面窸窸窣窣的人影。
“他不喜歡吃這個,可是我特別喜歡。”老太太完全沉浸在食物與回憶中了,幾乎每一份食物,都聯系著她的一部分過去;即使在昏暗中,也能察覺她浮起了一個笑容。在雷電打過的時候,她一亮即暗的臉上,笑容看起來帶著幾分恍惚——就像對面二人存不存在已經不重要了一樣。
“我小時候,媽媽就常給我炸白條兒吃。我不知道它實際上叫什么,她也不知道;因為她小時候,是我祖母炸給她吃的,我祖母又是從曾祖母那兒學到的……這個小零食的配方,就這么一代一代傳下來,傳到我這兒就斷了。我常常想,要是我的兒女沒死在戰場上,他們大概也會給我的孫子們炸白條兒。”
老太太的語氣沉滯下來,將手里那個看不清的吃食放回了盤子里,愣愣地看著門口,發起了呆。會客室里陷入了一片幽靜,只有無盡的雨聲,和窗外隱隱滾過的雷。
這老太太是個普通人,既沒有抓住或者傷害她們的能力,現在也沒法通知警察——當然,她看起來似乎也不想通知警察。
那她要干什么?
“她不會是老年癡呆吧?”波西米亞用氣聲問道。
林三酒望著對面的人影,靜靜思考了一會兒;再開口的時候,她卻說起了一件與眼前老太太毫不相關的事:“……出入所那幢大樓底部,最起碼有二三十個窄門,對不對?”
“對啊。”
“那就有意思了。”
老太太上了年紀耳力不佳,并沒有從持續而響亮的雨聲中聽見她們的交談聲,仍然怔怔地陷在回憶中而無法自拔。波西米亞看了她一眼,轉頭輕輕問道——“什么有意思了?你別說話說一半。”
“這件事還是你提醒我的……我說的攝像頭,就是你們說的‘記錄眼’。”林三酒頓了頓,忍著一陣一陣的顫栗,湊近了她的耳邊。“……現在你想想,出入所里外都算上,哪兒來的他媽攝像頭?根本一個都沒有。”
二三十個窄門并排列在一起,如果要把每一個門口的情況都監控下來,至少得有同等數量的攝像頭。但是就算不調出潛意識留存的畫面,她也能清清楚楚地想起來,門口附近什么都沒有——連一個眼兒、一道劃痕、一張告示都沒有。
在進入小廳之后呢?
整個天花板都是照明用的,如果任何地方掛了攝像頭,都會突兀地黑下來一塊。即使在角落里、天花板與墻壁接縫的地方,她也想不起來曾見過任何監控設施——最重要的是,什么監控設施能夠從各個角度、細致無遺地把她們的360°成像都存下來?
這個道理很簡單:只要不是環繞著你飛行的監控設施,任何安裝起來的攝像頭,都只能“看見”它所能“看見”的那一面,這也造成了“死角”一說;但是在明明沒有攝像頭的方位上,又是什么東西記錄下來情況的?
“對噢,那家出入所里沒有記錄眼。”波西米亞喃喃地說,“其實我們就算不戴頭套,他們事后也不應該知道我們的樣子才對……”
她們是在進化者警察來了、人質們跑了以后,為了不引起懷疑才摘下枕套的——而如果是那幾個進化者警察記住了她們的樣子,又怎么會連藏在帳篷里的腳腕上,戴了一個什么樣的鈴鐺都一清二楚?
一個覺得古怪的地方浮現出來了,卻連帶著勾起了更多的疑惑。在林三酒咬著嘴唇,愣愣地陷入了思緒里的時候,卻聽對面的老太太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重新有了動作。
“我這個人啊,這輩子就是喜歡美食,喜歡嘗鮮。”她嗓音啞了幾分,像是被洶涌而上的情緒給累著了。老太太抹了一下眼角,將面前的碗碟都收了起來。“……如今上了年紀,面臨著馬上要走的局面,就忍不住想把過去和他一起吃到的東西再回憶一遍……人老話多,讓你們久等了。”
久等什么了?
二人心中同時升起了濃濃的疑惑和防備——那老太太卻一點兒也不著急,將殘羹碗碟收回了廚房。在她走回會客室門口時,忽然發出了“嘎啊”一聲,仿佛空氣卡在胸腔里流不動似的;緊接著,老太太身體抽搐著、重重摔倒在了地上,眼見著手腳發顫,出氣多入氣少,已經快是要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