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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水艙門、排出氣壓時“嗤”的一聲,過去了;治療師的輕聲細語,也過去了。直到嘩然水聲伴隨著一只腳一起落在地上時,季山青仍舊沒敢轉過身。
“……禮包?”不知道為什么,這一聲竟惘然得像是快要哭出來了似的。
季山青一驚,急忙轉過身,看見了渾身濕淋淋的林三酒。她的衣服褲子浸飽了水,頭發一綹綹貼在面頰上,皮膚都被泡得泛了白,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卻蒙了霧似的,一時找不著焦點。他想笑一笑或者說點什么,但是他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面孔硬了幾秒,最后只能微微低下頭,叫了聲:“姐姐。”
出乎季山青意料的是,林三酒忽然重重松了口氣,急忙兩步走過來,將頭埋進了他的肩頸間——不是像往常那樣將他攬進自己懷里,卻反而不顧身高差距,矮著腰就抱住了季山青。水一下子浸透了他的衣服,濕濕涼涼的氣息撲進了鼻子里,叫他僵著一動也不敢動。
姐姐的聲音從自己耳旁響了起來,濃重鼻音里有一股余悸:“你在這兒啊……還好你在這兒,我還以為……我還以為只是我一個人了。”
怎、怎么了?
季山青有點兒手足無措了,因為姐姐看起來一切正常——不,應該說,她的模樣遠比平常更加通透、清澈、精純,仿佛經過凝煉提純后的金子一樣光澤閃耀;她的肌體線條、骨肉結構都被大幅優化了,透出近乎藝術品一般的渾然天成之感。
真不愧是他硬生生煎熬了快兩個小時才撐到結束的項目——度假山莊的消費項目有不少,如果想要時時刻刻看見姐姐的話,他足有幾十個選擇,壓根不必非要被隔在水艙之外受焦心之苦。
可是姐姐沒道理會難受啊?
林三酒深深吸了兩口氣,迷惘的神色才漸漸消散開,從禮包的肩上抬起了頭。“我沒事,”她抹了一把臉,“就是我剛剛恢復神智……怎么說呢,你有獨自一人在下午時睡覺的經驗嗎?”
他沒有,但季山青只是一聲不出地聽著。
“一覺剛醒來的時候,天快黑了,屋里窗外都是昏暗的,空蕩蕩地只有自己一個人。那種感覺特別空虛茫然……沒有了對生活的方向感,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林三酒難得露出這樣軟弱的時候,盡管這一刻只持續了短短一兩分鐘。“我在水艙里時,所有神智自我都消散了,乍一睜眼時,感覺像是做了一場被世界遺棄了不知多少年的夢,醒來時卻發現這場夢是真的……那種感覺比午睡醒來時還要難受很多倍,簡直讓人想哭。幸好你在這兒,幸好我看見了你,理智都慢慢回來了。”
他這輩子也沒料到,居然會從姐姐的口中聽到這樣一番描述。季山青的身子、手指都像打冷戰一樣不受控制地發起顫來,目光越過她,看了看水艙,又看了看治療師——即使是數據體,他也沒料到姐姐醒來后會陷入這樣的心理狀態里。畢竟,這雖然在人類身上還算常見,而他卻始終不算是一個人類。
或許神還是有一點兒可憐他的。
“不過你別擔心,我現在緩過來了,沒事了。”林三酒穩住了心神,這才意識到周遭環境已經不是那幢別墅了,不由一怔:“我們這是在哪兒?”
季山青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他呆呆立了一會兒,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各式各樣紛雜的情緒、思維在腦海里左沖右撞,還是林三酒先一步發現了他握在手里的紙條——“寫給我的?”她顯然是看見了抬頭的“姐姐”二字,伸手將它抽了出來,這才叫禮包一驚而醒過了神。
“你想去什么地方嗎?”林三酒幾眼掃完了信,往卡片庫里一收,盯住他:“你要去哪兒?兩個月還沒到。”
“斯……斯巴安來找你了。”他低聲說。
他沒有抬眼去看姐姐的神色,只是機械又有條理地將發生的事從頭到尾都說了一遍——身為數據體,一心二用對他而言不是難事,甚至是個能讓他稍微分一點心、喘得上氣的好辦法。他嘴上一邊講,心里一邊思考著一個似乎很遙遠的問題:數據體為什么要把所有人類的情緒都移除呢?思考這個問題,好像能幫他把自己從此時此地抽離出來,好像能讓他從身體里飄起來,遠遠地、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一處小小的船內空間,好像自己與這一幕的關系就不大了。
……他以前就疑惑過,以數據體的智慧而言,不可能不明白人類情緒所蘊含的巨大力量。就算情緒、沖動蒙蔽了許多理智與頭腦,但對其珍貴之處視而不見,一股腦兒將其全部切除,卻無疑是個又蠢又懶的辦法。
想來想去,唯一的答案就是對數據體來說,人類情緒帶來的危險太大了。
這就不免很奇怪了。數據體這種存在形式,其實為了博眾家之長而“裝載”了許多種生命體的特征,卻唯獨對人類的情緒連碰也不敢碰……
“禮包?”姐姐十分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走神,輕輕叫了他一句。季山青激靈一下,渾身浮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好像一個從幻想中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站在刑場上的死刑犯。該說的已經說完了,他將手攥成拳頭,縮進袖子里,忍了又忍,才沒有抱著膝蓋坐下去。
林三酒望著船艙里一地的水跡,沒有出聲。
“我們雖然約好要成為一起對抗大洪水的盟友,但是我從沒有要求他為我找到一個安定之法……老實說,他突然這么說,我反而有點……唔,那不重要了。”林三酒揮了一下手,仍舊沒有抬起目光來。這句話她說得輕描淡寫,好像只是在隨意聊天,但以季山青對她的了解來看,她為了達到這種漫不經心的效果,一定已經下了大力氣了。
“他受傷了是嗎?”瞎子都能看出來,姐姐正隱忍著某種十分強烈的情緒沖擊。她越是用力掩飾,季山青就越想哭。“……不是致命傷的話,也沒事,他很強的,疤痕什么的我以后替他想想辦法。大不了讓他泡一次水艙嘛,你看我的疤都沒了。”
季山青逼著自己“嗯”了一聲。
他很清楚,林三酒現在說的話,全都是她下意識的第一反應:她只是在本能地想要將原本你死我活的沖突大事化小。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此刻極度想要相信季山青和其他人之間沒有根本性的矛盾。等消息的沖擊漸漸退了,她真正的反應也就該浮起來了——那時,她會意識到自己有多可怕的。
……他當初哪里知道,數據體的生存之處,就是一個又一個天色近晚的空蕩蕩房間啊。
保留了人類情緒,就像是一遍又一遍在黃昏時獨自醒來,負面情緒被無限擴大,如同回聲撞上四壁又折返回來,漸漸變強,直至震耳欲聾。
怪不得它們對每一個新移民,都要實行情緒切除手術。他自負聰明,走的每一步路卻都是錯的。
“那個,”林三酒掃了一眼治療師,“我們先回沙灘上去。也該讓她回去了。”
季山青默默地發動了潛伏船,掉頭朝海灘的方向駛去。
出乎意料的是,斯巴安卻沒有在海灘上等著。他肯定看見了飛行器撞毀,也該知道他們遲早要回到沙灘上來的,卻不知道為什么遲遲沒有出現——等給他放出了紙鶴、治療師也走了以后,林三酒和季山青獨自在沙灘上相對無言地佇立了一會兒,她冷不丁地說話了。
“你絕對不能再對我的朋友動手了。”
來了,真正的反應。
“他們不是你被困在數據流管庫的原因,你被困在那的原因是你自己。”
季山青低著頭,看著腳下白沙。回聲漸強,嗡嗡地震著他的大腦,視線輕飄飄地模糊起來。
“……但那不是你的錯。”
季山青眨了眨眼。
“人偶師西米亞也好,斯巴安也好……他們離開我,誰都能活,可能還活得更好。”林三酒低下了聲音,慢慢地說,“唯獨你,是離開我活不下去的。”
……嗯?
“我當然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變得像他們一樣。但是在那之前,你理所應當待在我身邊,哪怕你是唯一一個在我身邊的人。”
季山青抬起頭,一時間覺得渾身都在顫抖,幾乎要站不穩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該怎樣離開數據流管庫,不過你能來找我的時候,兩個月也好,兩年也好……”林三酒低垂著眼皮,說到這有點說不下去了,只是忽然伸出一只手,說:“其他人的事你都安排好了吧?你不是有傳送了嗎?給我。”
季山青手腳發抖地將“傳送”融入了姐姐的身體里,因為抖得厲害,花了多一半的時間。姐姐仍舊略板著臉,只是輕輕一擦他的臉,訓了他一句:“哭什么,你把人家傷得那么重。”
等接過厚厚一疊簽證后——為了以防萬一,季山青編寫了不知道多少張——她緊緊抓住了禮包的手腕,說:“等傳送結束之后,你把數據流管庫的情況全部告訴我。不管我聽不聽得懂,都要告訴我。我不能讓你一個人繼續被困了。”
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季山青已經知足了——就算回去之后,消散掉自己也夠了。他使勁點頭,看著姐姐越來越模糊的身體,不知道是因為傳送還是自己的眼淚。
“好啦,”林三酒終于朝他露出一個笑,“馬上要走了,你握緊點。”
季山青忙伸手去抓她濕漉漉的衣服。
就是在她幾乎全部消失的時候,季山青忽然被破水而出的一股大力給拽得栽入了海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