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越海號內重新亮起了模擬日光時,林三酒已經匆匆地走在趕去艦長室的路上了。此時夜行游女的各層干部大概都聚集在一起了,等著聽她詳細解說一遍那天晚上離開碧落區時的具體情況——昨天分開的時候,那個名叫譚章的年輕駕駛員就把這件事情囑咐給她了;但直到今天早上一覺睡醒,她才猛然驚覺這是一個多好的機會,暗暗懊悔自己竟沒有早點反應過來。
看來再怎么進化,人還是不得不休息的啊。
“……昨天在和譚章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挺倉促的,有些細節我沒有來得及說。”
站在船上十余名高階干部面前,林三酒口齒清楚地朗聲說道——那年輕駕駛員皺著眉頭,在后排座位里動了動。她早就想好說辭了,因此一番話說得流暢不打頓:“在通往停泊港的路上,我正好途徑兵工廠,那時到處都是警笛聲和一片混亂,我就向一個路過的兵工廠成員打聽了一下……當時他匆匆忙忙地把情況簡單說了說。”
她停了停,感覺屋內每一雙眼睛現在都正停留在自己身上,包括遠遠站在后方的、麓鹽一級的低階成員,也都一聲不出地等著她往下說。
“兵工廠指揮官被謀殺了。”
這一句話剛拋出來,就激起了一片抽氣聲。
“我看,他們傳出的訊息里應該是沒有提及這一點?殺死他的是三個外來者,在警報被拉響、眾人把指揮官塔包圍住以后,其中有一個人趁亂逃出了兵工廠……我向其打聽情況的那個兵工廠成員,好像就是出來搜捕逃犯的,因為他還向我描述了一番那個人的外貌,問我有沒有在附近見過他。”
她說到這兒,感覺有幾位坐在最前排的干部微微挺直了腰。
“那是什么樣的人?”其中一個鬢角被修成尖勾形的削瘦男人問道,“說不定他們正是斯巴安的同伙,我聽說斯巴安不是一個人進去的。”
跟他一起進去的人,正站在他們的眼前呢。
“那我就不清楚了,”林三酒保持著神態自然地搖搖頭,“在我打聽情況的時候,沒有誰提起過斯巴安……他們在找的,是一個乍看上去年紀不大,但仔細看就會發現已經不年輕了的男人。”
“所以他看上去到底是年輕還是不年輕?”另一個中年女性用很不愉快的語氣問道。與其說是發問,她倒更像是在下達命令。
他們對林三酒這個外人,竟連一分客氣也沒有。
林三酒沒有介懷那個中年女性的態度——事實上,她正巴不得有人能問出這個問題呢。帶著點慶幸,她立刻順理成章地將12的外貌仔仔細細地描述了一遍,還沒忘了加上一句“有人聽見他的同伴稱呼他為12”。
可惜畫師不能按照要求畫圖,否則有一張畫像的話,找到12的把握就更大了。
聚集于此的夜行游女成員們,尤其是那些中低階干部,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維持運轉這艘飛船上;更何況當初正是他們負責制造了乘客花名冊、安排衣食住行的——如果有什么人見過12的話,那么很可能就在這群人之中了。
林三酒的目光從一張張面孔上掃了過去,試圖從他們臉上找到一點兒蛛絲馬跡。
“這個人怎么聽起來有點熟悉呢?”不知是誰咕噥了一句。等她忙循聲望去的時候,卻一時不清楚那是從誰口中發出來的了;那個方向上,好幾個人都正看著她。
“大概是看錯了吧,反正那個人不可能在這艘船上。”譚章頭也不回地應了一句,雙眼盯著林三酒,不知在想什么:“他從碧落區逃出來的時候,我們應該早就在天上了才對。”
不行,不能讓他們產生這種想法。
他們都是潛在的、替自己尋找12的眼睛——正當林三酒絞盡腦汁打算給12創造一個合理的“登船理由”時,一個穩穩坐在正中的壯年男人沉聲打斷了她的思緒:“不提那個人了。關于斯巴安的入侵,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她立刻答道。
室內靜了一靜,譚章那雙細細的眼睛又在她身上轉了一圈。
既然她對最關鍵的部分一問三不知,眾人在又零星聊了幾句以后,也就紛紛起身散了。人一走,麓鹽就像是卸下了籠頭的馬,一步幾跳地來到了譚章身邊;然而那個細眼睛的年輕人卻對她搖搖頭,反而朝林三酒走了過來。
“你今天做得很好,”他態度有禮,但是一張口,依舊是上級面對下級似的語氣——這些十二組織的人大概習慣了身在中心十二界里的優越感。“早上斯坦去找你了嗎?”
“誰?”林三酒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斯坦,”年輕人再次皺起眉頭,表情嚴肅:“斯坦·史密斯……就是我昨天派去給你帶路的那個人。”
林三酒眨了眨眼。
“她沒有問名字很正常嘛,”麓鹽走過來插了一句,“那個人一副撬不開嘴的樣子,看了就不想讓人和他說話……你不也是今早才查名單查出來的。”
譚章咳了一聲。
“我以為他叫奧克托,”林三酒的目光在他們二人身上掃了掃,“這是他自己告訴我的。怎么,你們對他都不熟悉嗎?”
“那是他的中間名吧,”麓鹽輕快地說。
“我和他不熟,大概吧。”譚章皺著眉毛,“你初來乍到,我吩咐他這幾天多去帶你熟悉環境了。”
一句“沒必要”到了嘴邊,又被林三酒咽了回去。她望著譚章的眼睛,心里斟酌了一會兒他的態度,盡量笑著點點頭:“謝謝你想得這么周到。”
麓鹽一雙清亮的眼睛在她身上轉轉,又挪回到了譚章身上。這個小姑娘似乎對一切都抱著極濃厚的興趣,心思又飛揚得像是被一只風卷走了的氣球,說不準會落在哪兒;此時她沖二人一笑,讓林三酒覺得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叫人無奈的事——為了脫身,她趕忙點點頭:“那我先走了,我去找奧……斯坦。他在哪里?”
麓鹽立刻自告奮勇地要為她帶路——也許這個年紀的少女少男,都有著這樣充沛得簡直要溢出來的精力;她說話又輕又快,如同一只剛剛被初春喚醒的麻雀。即使她并不算美人,卻明亮、豐富又蓬勃,即使是與她漫無目的地閑談一會兒,也會不由自主地被她那種熱烈的神情所感染。
“這里就是了,”聊了半天,二人已經來到了目的地。小姑娘一邊說,一邊敲了敲房間艙門:“斯坦!斯坦!”
她連敲了幾下,房門從里被打開了。一張陌生的長方臉探了出來,“別叫了,他不在。”
“他人呢?”麓鹽好像不信似的,還踮腳往里看了看。
“昨天很晚才回來,一大早就又出去了。”長方臉打了個呵欠,“應該是有任務吧……我懶得問他。”
面對那個不肯說話的黑臉龐男人,大概不少人都會有這種感覺,像是主動與他說話就是在自討沒趣。
“我去找找他,”麓鹽回頭沖林三酒一笑,牙齒潔白發亮,“等我找著了就讓他去你那兒!”
怎么能讓一個小姑娘替自己跑腿?不過不等林三酒的話出口,她已經一轉身跑了出去——她望著麓鹽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見那個長方形臉正要關門,急忙一把拉住了門。
長方形臉抬起了眼睛。
“你的室友,”林三酒沖他抱歉地笑笑,“他叫什么名字?”
長方形臉上的表情,好像看見了弱智。
“剛才她敲門的時候,不都已經把他名字叫出來了嗎?”他十分不解,“他叫斯坦啊!”
“那個……你和他熟悉嗎?”
“不熟,”長方形臉聳聳肩,想把房門滑上,但林三酒修長有力的手臂依然拽著門把手。他瞥了她一眼,有點不高興:“我只是半路上分配給他的室友罷了,他是什么人我也不清楚。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
“半路上?”林三酒抓住了這個詞,“之前他的室友是誰?”
“好像是個一起加入組織,又一起上船的朋友吧。”長方形臉回憶著說,“我也是聽說的,不敢肯定……不過在越海號停泊下來、接應第二波實驗者的時候,那個朋友就突然消失不見了。”
“不見了?”
“我是這么聽說的。”說到小道消息,長方形臉似乎也來了點興趣,停不下嘴似的跟她從頭說起來了:“……越海號上一位難求,你可不知道當時篩選得有多嚴格!別說是莫名其妙的外人了,就是內部也是百里挑一的。我不知道誰會這么傻,都上船了,還偷偷地溜了。這樣一來,組織也要把他除名了……更何況,他可能錯過的是一個再也不用傳送的機會啊。”
“斯坦自那以后就很少說話了嗎?”
“我哪知道他以前什么樣子?反正我和他室友好幾天了,說的話不超過十句。”
“我再問一個問題。”林三酒輕聲道,“他說過自己名叫奧克托嗎?也許是個中間名。”
“沒有!”長方形臉扔下兩個字,一使勁兒,在她松開手的同時把門滑上了。
林三酒望著那扇門沉思了一會兒,忽然轉過了頭——她抬起目光,正好與不遠處的“斯坦”對了個正著。
麓鹽的動作這么快?還是他恰好這個時候回來了?
不等她懷疑他聽見了多少,斯坦已經走了過來。他打量了兩眼林三酒,雖然面上仍然沒有表情,但眼睛里隱隱的光澤卻似乎總叫人覺得有點不一樣了——硬要形容的話,就像是草叢中被一棍子驚醒了的蛇。
也許是她先入為主了,才會有這樣的感覺?
“中間名,”斯坦簡短地說,雙眼盯著她,顯然把剛才的對話聽了個七七八八。“去哪?”
這不僅僅是一個名字的問題了……林三酒回望著他的雙眼,心里隱隱浮起了一個念頭。
不能操之過急。
她垂頭想了想,笑道:“只是讓別人以中間名稱呼自己的不常見……我剛才還以為找錯了人呢。”
斯坦甚至連頭也沒點。
正當林三酒以為他一句話也不會說了的時候,沒想到斯坦卻忽然出聲了:“我的任務還沒做完,你先自己逛吧。”
林三酒一愣:“等等,譚章說——”
斯坦卻像沒聽見似的轉身就走了。身處于進化者來來往往的居住區里,林三酒實在不好硬把他留下來——況且她也想不到任何應該留下他的理由。
不過反正他離不開這艘飛船,大可以下次再來找他。
在去布告欄的路上,林三酒一邊走一邊陷入了沉思。
她該怎么確認奧克托到底是不是他的中間名?
十二組織又不像是末日前的政府機關,不會詳盡得把所有信息都登記在案。就算他說自己的中間名是拿破侖·波拿巴,她也沒有任何手段去證實。
唯有一個疑點……那就是包括他室友在內的人,顯然都是以“斯坦”來稱呼他的。
現在想想,昨天當林三酒在布告欄里問他叫什么名字時,“斯坦”正被訊息流給分了一分神——也就是那個時候,他脫口而出回答了“奧克托”。
下意識、不經意說出口的話,往往是真話。
假如奧克托才是他的真名,他根本就不是斯坦·史密斯的話……那么斯坦·史密斯好友的突然消失就能解釋得通了。那個好友對斯坦本人知根知底,留在身邊太危險了……不過說到底,真的有人偽裝成了斯坦·史密斯嗎?
他的面容能改變得這樣徹底……那就是說……
林三酒皺著眉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兒走;當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站在觀景臺上。今天觀景臺上人不多,黑漆漆的宇宙對于人們的吸引力,隨著時間流逝也迅速淡化了。
她立在原地出了一會兒神,忽然被身后的腳步聲給喚回了注意力。
“維利?”譚章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叫你呢,你沒聽見嗎?”
林三酒一轉身,忙笑了一笑:“噢,我有點走神了……”
“上次那個聽音樂的東西,”譚章不緊不慢地問道,“能借給我用幾分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