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盧澤人格出現空缺的情況下,凡是被虛位以待碰上的人類,都會被強制性地拉進他的身體,成為人格之一。而成為人格之后,一旦被麓鹽驅逐,就只能毫無反抗能力地死去了。
這么說來,麓鹽的驕傲不是沒有道理的:與傳統的戰斗路線不一樣,她發展出的能力互相配合,可以形成一個力量閉環,理論上來說,她有能力、有條件把任何一個人類置于自己的絕對操控之下。
奧克托說得對,老天對人確實太不公平了。
此時的麓鹽就像是攻克了一道游戲難關,一張小臉上又白又紅,洋溢著單純的、死里逃生的喜悅。
“很不可思議對吧?”
她松開手翻起身,也不急著從水里出去,反而大喇喇地坐在了一湖綠水里,眼睛里發亮,比任何時候都更像個滿足了的小孩。
“我也知道,但是我的能力就是這么……受上天眷顧。你這副表情,是不是也已經開始感到不對勁了?這個能力對你們真人來說尤其殘酷一些,因為你們的真實肉體會被消解成假血假肉,要想成為完全體,遠比我們這種一開始就是人格的艱難多了。”
林三酒此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是忘記了該怎么出聲似的——Bliss急忙爬起來,一把攙住了她的胳膊,面色竟然比她還白。
“情種小姐,”麓鹽瞥了她一眼,一臉不贊成地哼了一聲:“你知道我最看不慣你哪一點嗎?不管什么事情你做了就做了,不要事后再來猶猶豫豫,后悔不迭。你剛才不想死,所以攔住了她,有什么不對?你還順便幫了我忙呢,雖然你不是有心的,但我至少沒生你的氣,你就該慶幸啦。”
“你明明說的是一分鐘!”
Bliss竟然難得地動了怒,雪霧似的面頰上也微微泛起了紅暈:“我攔住她的時候,你的虛位以待應該還沒有準備好的!”
“你們倆都真傻,”麓鹽咯咯地笑了——不是嘲笑,那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為自己小聰明而得意時的笑聲:“你們干嘛按照我說一分鐘的時候開始算時間啊?其實一進副本我就開始準備了,只等著一個能保證我自己安全的機會,我就可以發動能力了。”
她又看了林三酒一眼,見后者在震驚之中,依然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這才從水里站起了身。
“都回去吧,”麓鹽揚聲對另外幾個人格吩咐道,“我們今天多了一個新同伴,一會兒記得在里頭歡迎歡迎她。”
唯有Bliss一動沒動。
她既不看林三酒,也不看麓鹽,只是微微低垂著頭,緊緊握著林三酒胳膊的手指尖,已經因為用力而泛起了白。她渾身都在輕輕發顫,讓她更像一片煙霧似的紅云了——麓鹽卻也不催她,瞥了她一眼,就把目光轉回了林三酒身上。
“怎么樣,你不想進去瞧瞧,我們一直以來受困于其中的黑色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嗎?”
麓鹽面龐上的高興勁兒慢慢消退了,重新變得沒有一絲表情,仿佛一張雕塑出來的石膏面具:“……我們人格看不見彼此,也看不見外界,不知道自己是憑依什么而生存的,更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只能無望地漂浮在黑暗里。馮七七給你描述的那一個黑暗房間,你很快就能見識到了。不過有一點不同的是……那兒什么感覺也沒有。我現在聞見的樹木氣息,水的涼意,還有風……在里面什么也感受不到,就像是人被活埋地下卻死不了,或者意識被困在植物人身體里一樣。”
小姑娘禁不住微微一顫:“我——我即使殺了你也沒所謂,但是想到要把你送進去……我反倒有罪惡感了。”她低低嘆了口氣。她害死別人的時候毫不內疚,此時卻頭一次懷上了幾分不忍:“我不會讓你在里面生存太久的。沒有人活該在那種黑暗里被流放……”
林三酒慢慢抬起了頭。
她此時正處于前所未有的震驚之中,一時間連怒火都仿佛褪色了,腦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剛才麓鹽的一番話也只斷斷續續聽進去了四五成。意識力用完了以后一直沒有機會恢復,所以意老師自然也不在了;否則她還能問問意老師,自己現在到底是個什么狀態——
為什么她沒有變成人格?
是的,不管麓鹽再怎么得意,再怎么高興,再怎么以為她已經是自己掌中之物了,林三酒都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一個事實:她根本沒有變成人格之一。
當然了,她確實不知道身為一個人格到底是種什么感受;不過在麓鹽喊出虛位以待那一席話之后,有那么一瞬間,林三酒曾經嘗試著進入盧澤身體——她打算進去以后再撲出來,就近抓住麓鹽,在她驅逐自己之前將其一擊斃命。
但她卻沒有成功。
是因為剛剛變成人格,還不太靈活嗎?
她任由Bliss扶著自己,只默默地又嘗試了幾次;按理說這應該是身為人格、無師自通的本能之一,但她卻始終沒有感覺到任何一點兒不同。她還是她,仍與幾分鐘之前一模一樣……
只不過她是否與幾年之前也一模一樣,她就不敢往深里想了。
麓鹽說得很清楚,只要人格有空位,那么凡是被能力碰到的人類都會變成人格。林三酒確實被能力碰著了,這個小姑娘也總不可能在“空位”上這一點出錯——那符合邏輯的解釋就只剩下唯一一個了。
……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是“人類”的?
她不是早就把女媧種下的那一截基因組排出身體了嗎?
林三酒輕輕拿開了Bliss冰涼冰涼的手指,慢慢從水里站了起來。現在麓鹽一點兒也不害怕她了,任她走到了自己眼前。或許是想起了她不愿回想的黑暗世界,小姑娘臉上一片麻木,只是不斷用腳一下下踢著水,似乎在借此提醒自己,她依然是有觸覺的。
“我……我就這么變成人格了?”林三酒輕聲問道。
“是啊,”麓鹽沒有看她,目光落在了腳踏船出租點的小屋上。
“一開始我想過殺了你,想過把你變成人偶,唔這兩者其實沒有區別……但沒想到你最終變成了人格之一。你要是寧可死去的話,我也不是不能滿足你……等我計劃徹底完成以后,我就讓你解脫。”
“你的計劃是什么?”林三酒站住了,“你殺瑪瑟的原因,我知道了。但你為什么要殺盧澤?為什么要殺我?以前不能說,現在能說了吧?”
“等一下。”
麓鹽忽然一轉身,旁若無人地把自己從對話中抽出去了;她爬上岸邊,走近了小屋那一扇黑洞洞的窗口,向里面張望了幾眼——副本喇叭里頓時響起了一個有點兒無措的聲音,大概是從沒見過這樣的事:“你、你干什么?”
“我從剛才就很好奇了,都怪她拖著我。我沒見過負責運轉副本的東西……唔,你不是人,也不是動物,”麓鹽一邊說一邊探身進去,上半身幾乎都消失在了那個窗口中——她似乎正在里頭摸摸索索:“你出來啊,讓我看一眼,你到底是什么?我特別想知道。”
她剛剛把一個人變成了人格,一切情況都還懸在半空里、什么都有可能發生;但麓鹽現在的頭等大事,似乎卻是好好看一眼副本主持人。
副本生物似乎都被她逼得沒辦法了,喇叭里不斷傳來急促的喘氣聲;見它一直不出來,麓鹽忽然縮回身子,轉頭朝林三酒喊了一聲:“喂,你過來把這個屋子轟開吧!”
林三酒沉著臉,一步一步走近了她的背后。
“……轟開?你不怕有后果嗎?”
“不怕,”麓鹽的手指飛快敲打著窗沿,掃了她一眼:“就算真有什么后果,外面那個人偶也不會眼睜睜看我們死掉的嘛。快讓我看看它!”
“那你告訴我,為什么要殺盧澤?”
麓鹽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我想去‘皮皮蝦的超感世界’,他卻想去‘五十年代的黑白老電影’。”
林三酒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們想要去的世界不一樣?”她簡直感到有幾分好笑了,“就因為這個?”
“你根本不懂!我就是想去那個世界!”
麓鹽猛地扭過頭,尖聲喝道:“我說過,你習以為常、不當回事的一切東西,風、泥土、水、藍天……都是我——所有人格在他體內時,根本體會不到的,一日沒有成為完全體,就連感受都朦朦朧朧、被削弱了好幾層!不管我再怎么用力去體驗,我嘗到的甜味也比你淡,我看見的色彩也比你模糊——你們這些生來就有了一切的人,怎么能理解我第一次摸到動物皮毛時的心情?”
她的怒意勃然爆發了,一改那個雙眼亮晶晶、嘴角含笑的模樣,眼睛里干燥而血紅。
“我只是想要擺脫別人對我的控制,我只是想要做一個能主宰自己的人,我只是想要你一出生就有的東西!這很過分嗎?為什么都要攔著我?我記憶里的父母、朋友、學校,跟你的記憶一樣真實,但他們卻根本不曾存在過。那我呢?我算是什么?我這樣活著有什么意義?……你不是問我的計劃是什么嗎,告訴你,很簡單,就是永遠沒有后顧之憂地、作為一個真正的人活下去,去我想去的地方,再也不用被迫跟著別人走、聽別人的話做事。你知道要變成一個完全體有多難嗎?沒有外力幫助,差不多是一輩子的事。我為什么非得受別人控制一輩子?哪怕我只能作為人活一天,也比這一副虛假而沒有意義的樣子強!”
說到最后,她幾乎哽咽了:“我、我從沒有要求過做一個人格,這對我公平嗎?把我帶來這個世界,卻不讓我感受這個世界的,不正是盧澤嗎?我只想要自由——”
林三酒閉了閉眼睛。
“……盧澤也從沒有要求過人格分裂啊。”
她輕聲吐出這句話的時候,畫風突變版一聲叮已經貼在了麓鹽的身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