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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偶師垂下眼睛,漆黑的一縷縷頭發從蒼白皮膚上滑了下來,一雙瞳孔被亮粉映得仿佛正流動著血光。頓了半秒,他輕輕開口了:“你沒有任何權利。你只是一個禮包。”
季山青的面孔霎時間白了下去,死死咬著嘴唇,卻不敢抬頭。
“林三酒對我沒有半點用處,我也用不著救她。”
季山青坐在地上,雙手緊緊拽著剛才從人偶身上脫下來的外衣,看起來像是被遺忘在冬天之后的一個雪人,隨時都會顫抖著從世間消逝。
海面上靜了下來,只有一陣陣波浪拍打的濤聲更響亮了。
宙斯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似乎都在等著看局面怎么發展。木辛浮在海水里,一時間進退不得。
“我要做什么事,只是因為我想做。你的理由,你的性命,對我來說無關緊要。”
人偶師慢慢彎下腰,皮革在他腰間咯吱吱地響起來。一股濃濃冷香隨著他的話一起撲了下來:“現在,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宙斯們頓時嗡嗡地交頭接耳起來。
好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季山青猛地吐了一口氣,嗓子眼里差點因為驟然放松而發出半聲嗚咽。他急急忙忙地往前挪了兩步,說話時仍然帶點兒哭腔:“是、是這樣的……我們都被騙了……姐姐變成的宙斯,在那里。”
他說到這兒,抬手一指遠方那一小群宙斯。
被人抓在手里的靈魂女王也聽見了,從它頂部那塊很難辨別不出是不是臉的紅肉上,竟奇跡般地浮現出了隱約的驚奇;這位陛下明明自己還身陷囹圄,卻仍然壓不住好奇,使勁擰過身子、翻過眼睛,試圖打量身邊的宙斯,好像想要看看到底哪一個才是林三酒。
“收買人的能力,不是林三酒才有的嗎?”人偶師擰起了一邊眉頭。
“是,的確是姐姐獨有的能力。”禮包氣息順暢多了,好像也不那么害怕了:“正是因為剛才那一個ScroogeMacDuckpower,我才推測出了姐姐是誰。”
這次不等人偶師發問,禮包趕緊繼續解釋道:“其實很簡單。如果一個宙斯穿上姐姐的衣服,而姐姐卻躲在一旁悄悄對我們使用出了能力,那么我們誰都不會懷疑,穿著工字背心的人一定是姐姐,對吧?這是一個擺在明面上的簡單計策,轉移了我們的視線。”
“只不過,想要用出這個能力,姐姐本人不能離得太遠。所以她一定還在這里。我想,她就在這一小群宙斯之中。”
遙遙地,宙斯們有的互相看了幾眼,有的面無表情。
“那么……到底是哪一個?”人偶師直起腰,望著他們輕聲問道。
“被繃帶藏在下面的是一個項圈,那個項圈有一個很古怪的特征。除非被砍下頭,否則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來了。”季山青的目光一遍遍在各個宙斯臉上梭巡著,終于慢慢地停住了,定格在了其中某一個宙斯身上。
“她把脖子上的繃帶給了別人,就得另找一個什么來遮住項圈。要不然,這個把戲從一開始就演不下去了。”
季山青白玉一樣的手指,定定地指向那宙斯,微微地有些顫抖。
“誒呀,這么快就被發現了。”
一個宙斯笑著嘆了一口氣。他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伸手解下了自己系在脖子上,用于擋住前胸、給嬰兒喂奶的罩巾。
皮格馬利翁項圈頓時在灰沉沉的海天之間迸發出了寶石般耀眼的光芒,跳躍的顏色像帶著無窮生命力一樣,灼灼燃燒在人們的視野里。
“大人,”季山青面上浮起哀求,剛剛一轉頭,卻不由一怔。他身后空空蕩蕩,早已沒有了人偶師的影子——身后驟然爆發出了一聲熟悉的、靈魂女王的尖銳嘶鳴聲;禮包匆匆扭頭一看,正好看見大肉蟲掙脫出了海水束縛,像是被嫌礙事兒一樣,叫人給甩上了半空。
“攔住他!”
所有的宙斯一瞬間都慌了神。他們像是不慎被黑狼闖進來的羊群,一下子就被人偶師的攻擊沖散了;那個剛才系著喂奶罩巾的宙斯轉身想跑,然而上一個宙斯已經用性命證實了,在人偶師面前他們的速度并不占優勢。
“搞什么啊!崩了啦!”
一道捏得尖尖的嗓音從宙斯后方響了起來,聽起來像是某一個宙斯不滿地叫了一聲。然而季山青剛一抬起頭,卻正好瞧見所有的宙斯都猛然停下了步子;他們一聽見那聲音,每一張臉都頓時跌了下去,面皮仿佛即將撐不住某種情緒了一般。
自從來到這一片海面戰場上以后,季山青已經見過不知多少次那種神色,他自己也不知體驗過多少次那種情緒了——宙斯臉上的,分明是恐懼。
木辛和靈魂女王甚至沒有來得及沖上去幫忙,腳下地毯就被徹底掀翻了。
轟隆隆的聲音不知從世界何處炸響了,卻沒有人看得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這片海洋像是突然被人顛倒了一個個兒,萬丈海浪在呼嘯間吞沒了天空;海底陸地從頭上傾瀉下來億萬噸的沉重海水,黑沉沉的世界再不見一絲光,只有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才叫人知道自己似乎還活著。
只是好像也活不了很久了——水,到處都是的水,從來沒有這樣兇狠無情過;它席卷了一切,顛覆了一切,將性命、呼吸、思緒、靈魂……猛烈的海浪將一切都能沖出了人類軀殼之外。汪洋與天空再也沒有了界限,仿佛造物主突然發了怒,要將所有東西都一把抹掉,要讓這個末日世界再迎來一次末日。
這一次席卷天地的海嘯好像無窮無盡一樣,與意識一樣漫長,好像亙古以來就存在于世間,還要繼續永遠存在下去。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海水終于跌落回陸地、天空再次出現茫茫白霧時,海浪緩緩地趨向了平靜。
七零八落的人體,像一根根折斷的浮木一樣,無知無覺地漂浮在海面上。
“嘩啦”一聲水浪四濺,卻清脆得像炸雷一樣,猛地打破了水天之間的靜謐。伴隨著破風箱似的喘息聲,一個看起來與浮尸沒有區別的人忽然一動,卻緊接著就沉了下去——他掙扎著使勁拍了幾下水,終于重新浮了起來。
不是他水性不夠好,是他在昏迷之時依然死死地一手攥著一截肉皮,一手抓著一個衣領。那兩個顏色各異的后背都沉沉地墜在水下,險些把他也一起拽下去。
木辛仿佛把這輩子吞進去的水都咳出來了,才終于又一次看清楚了眼前的大海。
人……太多了。
在他被滔天巨浪沖擊得失去意識以前,他明明記得海面上一共才不過十幾個人。
但是現在……
輕緩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打上來,又落下去,推得水面上衣著各異的無數浮尸也一搖一晃地,就像是全部被放在了一只大搖籃里。木辛用力眨了眨眼睛,目光在海面上掃了幾圈,卻越發茫然了。
最起碼也有數十具……不,數百具。成百上千的人一路鋪展出去,七零八落地一直蔓延到了天邊。這些人是誰?是從哪里來的?其他人去了哪兒?
想到這兒,他猛然回過神,忙一邊蹬水一邊將手里的人拉出了水面;那截深紅肉皮一點點被海水吐出來,好半天才終于露出了一個疑似是頭的部位。木辛一咬牙,喘著氣將另一人一扔,甩在了自己肩膀上——禮包像是一袋土豆似的軟軟地摔下來,雙目緊閉,氣息全無。
海風吹過無數死尸,奧林匹克里靜得好像再沒有活人了。
木辛又干起了老本行。他找不著那張地毯了,只好一肩扛著禮包、一肩扛著肉蟲,隨便挑了個方向朝前游去;不料他才剛剛劃開水,遠方水面上忽然“嘩啦”一響,人偶師的聲音就在海面上傳開了:“是你?過來。”
木辛楞在海里,四下看了看。
“就是你,往哪看?”人偶師聽起來頓時不耐煩了,“我在這,帶著禮包給我過來!”
直到這時,木辛才終于隱約察覺到海平線上似乎有一個極小極小的黑點。即使對方是人偶師,也比一海面不知道哪里來的死尸要強得多;他拽上兩個休克過去的人,氣喘吁吁地游了過去:“這、這是怎么回事?剛才發生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
當他見到人偶師的時候,后者正陰沉著臉,盤腿坐在一具浮尸上,不知道為什么竟沒有連人帶尸體地一起沉下去。他看起來好像一個拾荒者,將收集品鋪滿了身邊的海面;只不過他收集的不是垃圾,而是一具具宙斯的尸體。
“怎……怎么連宙斯都死了?”木辛游近了一看,不由吃了一驚。“我還以為剛才的海浪,是他們掀起來的……”
“你問我,我問誰。反正他們都死了。”人偶師極不耐煩的樣子,雙臂抱在身前,朝旁邊一具具浮浮沉沉的尸體揚了揚下巴。他蒼白的面頰隨著這個動作,看起來尖尖得十分削瘦。“你把他們放下,找找哪個是林三酒。”
木辛應了一聲,突然反應過來,又有幾分狐疑地看了一眼人偶師,遲疑地沒有松開拽著禮包的手。“那個……你……你怎么不找?”他鼓起勇氣問道。在他到來以前,對方似乎一直就在這兒坐著,完全不必等他來了才找。
回應他的是一聲冷笑。
“你覺得我想拆他,還至于騙你?”人偶師半張臉擰了起來,比之前那種全無血色的樣子,看起來更加慘白了幾分。“你要是不嫌累,背著他們去找!”
木辛咽下了懷疑,決定什么也別說,緩緩朝最近的一具宙斯游了過去。還不等他靠近,他已經看出來這不是林三酒了,因為那條浮在水面上的長脖子上空蕩蕩的。就在他一轉身,即將游向下一具尸體時,木辛忽然頓住了動作。
人偶師慢吞吞地抬起了眼睛,挑起一邊眉毛。“怎么了?”
“你……”或許是因為海水太過刺骨,凍得木辛好像連骨頭都在打顫。一件最糟糕的事情,發生在了一個最糟糕的時機上——他感到自己的每一個字都吐得很艱難:“你……受傷了,對吧?”
“那又怎樣?”
正因為人偶師受傷了,行動不便,所以才叫自己去檢查尸體。
所以,他才會沒有發現“那個”。
木辛重重地咽下一口口水。
“你背后的海面上……有、有一個人。”
那人這時正盯著他們慢慢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