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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魚希望自己能趕快暈過去。
最好是等他醒來的時候,一切戰斗已經結束了,他正躺在醫務室里,等著莎萊斯給他送來一杯威士忌。可惜,盡管他渾身骨頭痛得像被碾過一樣,眨了幾次眼睛后他卻仍然清醒著;他能感到自己喉嚨正被鐵箍一樣的手指緊緊攥著,沒有多少空氣能從氣管中流過。
那個男人粗重的呼吸,化作一陣一陣熱氣打在他后脖頸上。
對面那個高挑的影子,一步步朝二人走來,姿態閑適得仿佛她正一個人在花園里漫步。她手上沒有武器,沒有特殊物品,渾身松散,似乎充滿了破綻;但當臥魚站在她的對面時,才第一次感覺到了她蘊藏在骨子里的氣勢。
……如果在非洲草原上有這樣一頭閑散地朝你走來的獵豹,你最大的心愿就會是它能不關心你、經過你,消失在草叢間。
“別再靠近了,不然我就殺了他。”那個男人嘶啞的聲音,在耳朵后面響了起來,
林三酒聳了聳肩。
“你不會的。”她輕輕松松地說,不過臥魚倒是希望她能在自己的性命上更嚴肅一點兒——“殺了他以后,你就沒有籌碼了。我倒是希望你能從他背后出來,好好地跟我打一場呢。”
顯然這是她的實話,因為她仍然一步緊接著一步朝二人走來,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身后那男人頓時急了,臥魚猛地感覺自己脖子被狠狠一扯——他心臟一緊的時候,只見一道銀光豁然從眼角余光中閃了出去,寒意擦過他的皮膚時,汗毛全站了起來。
林三酒像一只靈巧的貓似的,輕輕往旁邊一躍,就躲過了那一柄斧子的攻擊。她側身繞了幾步,身后那男人立刻一把摟住臥魚,帶著他也轉了半個圈,仍然用他的身體正面對著她。
“他挨了不少打,”林三酒一邊繼續試圖繞向他身后,一邊看了看臥魚的臉:“怎么,你敢打他,不敢打我嗎?”
“我之所以能從末日里存活下來,可不是因為我遇見一個激將法就吃。”那個男人似乎彎下了腰,把頭臉縮在臥魚的肩頸后,帶著血腥味的吐息熱熱地噴上皮膚。
高個兒女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突然腳下一個加速,形成的虛影猛地撲向了二人的右后方;臥魚的一聲驚呼卡在了喉嚨里,視野一陣急速旋轉,等他的身體穩住時,他的正前方依然是林三酒。
她想要繞到二人背后的嘗試,又沒能成功。
就不能拿出點兒真正的本事來嗎!臥魚一雙眼睛里都泛起了淚花,想張口,可惜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他見識過林三酒戰斗,很清楚她現在壓根沒有盡力,焦慮、疑惑、急迫,讓他的腦袋里一陣一陣地眩暈。
在她幾次不大用心的嘗試下,三個人緩緩地在大廳里轉了一個圈,兩邊彼此交換了一下位置——但除此之外,情況沒有一點兒好轉。
“你要殺他就快一點,”林三酒看上去突然有點兒不耐煩了,一揮手叫出了一根鞭子。“一個人可擋不住你的死路。”
“小姑娘,你那一點偽裝,在我面前簡直是透明的。”身后的男人低啞地發出了一聲笑,拽著臥魚往后退了幾步。“如果你真的不在乎你的男寵,你早就沖上來了……能把他帶進你的房子里,就說明你很喜歡他——雖然我看不出來為什么。你以為我是怕了你嗎?我的戰斗力也不弱,不過我畢竟受了傷……我是個謹慎的人,我不打算和你面對面地打。”
臥魚吱吱嗚嗚地發出了一陣含混的聲音,被那男人一掐就掐斷了。
“誒呀,”對面那一張臉上總算浮起了點兒血色,“他可不是我的男寵,你哪來的這個念頭?你這個人腦子里真臟——”
這事兒重要嗎!
臥魚腦海中響亮地回蕩著這個念頭,有時間解釋這種破事兒,你倒是快動手——
就在這一個瞬間,他被身后一陣沉重迅猛的力量給重重地撞上了。即使隔著一個人,臥魚仍然被那一股大力擊得失去了平衡,那男人手臂一松,他就踉踉蹌蹌地朝前倒了下去;他還來不及回頭看看發生了什么事,前方林三酒突然動了。
如同曠野上一道閃電,轉瞬間就擊中了毫無防備的一棵枯樹——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越過自己、狠狠撞進了那男人肚腹里的;當臥魚坐在地上,呆愣愣地望向身后時,他恰好看見那男人像一樁斷木似的,從兩個人影之間摔了下去。
不等他觸及地面,林三酒驀然伸手,白光一閃中抓住了他的領子。
臥魚望著那一個不知何時出現在大廳里的藍人,又看了看那架黑色飛行器,漸漸地明白了。他有點兒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們早就……計劃好了?讓、讓他背對飛行器……余、余淵就趁機……小心!”
他尖銳的一聲示警,卻還是晚了一步——那個男人在前后兩波重擊之后,竟然還有一絲余氣,在被林三酒撈起來的時候突然睜開了眼。她才一驚,對方裹著手套的右手就已經按在了她的胳膊上。
臥魚腦子里轟然一聲響,嘴里不知胡亂嚷嚷了些什么話;直到余淵揚聲喊了一句“冷靜!”,他這才發現林三酒的胳膊仍舊好好地連在身體上,沒有變成地上的一灘原材料。她的皮膚上,此時正泛起了一層微微的白光,不細看甚至察覺不到。
“誒,誒?”他抹了一把鼻子,目光來回轉了一轉:“怎、怎么你……”
這也是那個男人的疑問——他一張臉都在驚疑、不忿中擰成了一片白。
林三酒沒有回答臥魚,只是低頭沖那男人笑了笑。
“你不服氣嗎?你覺得你輸得很虧?你的確以為飛行器里只有我一個人,不然你不會上我這個當。”她毫不在乎那只搭上身的手,反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套,猛地扯了下來——“你知道為什么我用了這個辦法,讓我的伙伴偷襲你嗎?”
那個男人目光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手套,嘴唇開合著,似乎想說話。然而他的軀體狀況太慘了,他甚至無法完成這么一個簡單的任務:從他身體扭曲的程度來看,余淵剛才不聲不響的那一下偷襲,肯定粉碎了他的大部分脊梁骨;林三酒緊接著的一次沖撞,八成也擊破了他的大部分內臟。
如果現在把他扔下來,他活不到早上了。
在他斷斷續續的低微聲音里,林三酒一笑:“因為我懶得打。你根本算不上一個挑戰。”
臥魚猛地吐出一口氣,眼睛里再次熱了。他突然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軟軟地倒在了地上,目光投進大廳上空。上方似乎是以前存放擺渡船的地方,但現在只有一片空空蕩蕩的支撐架了。不遠處,林三酒的說話聲越來越小,眼前的鋼鐵架構也越來越模糊,漸漸地,他失去了意識。
當他再度醒來的時候,他渾身都被包上了厚厚的雪白繃帶。石膏板固定住了他的手腳,胸口里的疼痛也減輕了不少;皮膚上的撕裂外傷,都被嚴密整齊的針腳給仔細地縫合好了。
余淵正坐在他的床邊,翻看著一本雜志。他的眉毛里、耳朵后、手指間,還存著斑斑點點的藍油漆,不知道要洗多少次才能干凈。
“醒了?”他瞇起眼睛掃了臥魚一眼,“你好像有話要說。”
臥魚忙點了點頭。繃帶包住了他的整張臉,只露了一雙眼睛在外頭。
“我來講吧,我大概也知道你想說什么。”余淵端起一杯飲料喝了一口,滿面刺青下看不太出來他的表情:“我們下手有點兒狠了,那個男人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就死了。當我找到主艦橋的時候,我發現那個男人將Exodus設置在一個緊急恢復狀態里,不知為什么在他離開的時候沒有解除這個狀態。”
因為那男人以為,解決完自己就可以再回去了。
“在這個狀態下,我幫林三酒重設了密匙,使系統重新上線了。我在系統日志里找到了大峽谷的坐標,現在我們正往回飛呢。”他的語氣,就像是這些事都不值一提、毫不費力一般:“在我們登船之前發生的事情,我也聽莎萊斯說了。”他頓了頓,咳了一聲:“林三酒和我都認為……你干的很棒,很了不起。我這就去告訴她你醒了,她希望能親口說謝謝。”
好在那系統不知道自己曾經動搖過。
在他推門離開了醫務室以后,臥魚掃了一眼墻上的鐘,發現自己沒有昏迷過去多長時間。林三酒是在午夜登上Exodus的,而現在才剛剛早上九點。
早上九點……這幾個字在他腦子里徘徊了一會兒,隨即臥魚艱難地舉起一只還算完好的胳膊,摸索著將自己臉上的繃帶撕扯開了一些,露出了一張嘴。
當林三酒步伐匆匆地走進來時,她已經換過了一身干凈衣服——不是她常穿的背心和野戰褲,倒是一套寬寬大大的男裝。一瞧見臥魚坐了起來,她急忙走上來為他墊好了后背的枕頭,懇切鄭重地向他道了謝。
臥魚說話不容易,因此大部分時間都在靜靜地聽,過了一會兒終于聽到了他預期中的話。
“……你在Exodus的系統里,將永遠擁有執理人的權限。我知道這或許不算什么,但我希望它能成為你的一個家。”林三酒握住了他的手,那張神情總是十分堅硬的臉上,泛開了一個溫柔的笑。她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更像是一個女人了。“歡迎你。另外,我想這個應該屬于你。”
她一邊說,一邊將一只手套塞進了他的手里。那手套立刻拾取了繃帶的質地和顏色,幾乎分不清哪里是手套,哪里是繃帶了——這樣強大的特殊物品,她似乎毫不留戀,看也不看就給了他。
“謝謝,”臥魚看了看手套,啞著嗓子說道,“那個聯絡器……”
這個疑問一直困擾著他:她為什么昨晚不再打進來了呢?
林三酒突然皺了一下眉毛,隨即又松開了,嘆了口氣。
“你是不是……”她似乎有點難以啟齒,但終于還是把接下來的話說完了。“你是不是把通訊打給了另一個人?”
她怎么知道?
“我猜到了。”林三酒垂下目光,掖了掖他的被角。“那個聯絡器不能用了……因為那個人離這兒太遠了。聯絡器的構造,只能夠支持一次這樣的遠距離通話……然后就會報廢。”
她似乎想盡快換一個話題,不等他說話就笑了笑:“我給你留一個新的下來,這次只要不誤撥,我們隨時都可以聯絡。”
“你……你要走?”
“我要去簽到。”林三酒點點頭,沖余淵看了一眼:“準備好了嗎?”
Exodus此刻仍然在高空之中,好像還要過大半天才會落地;為了不錯過簽到,還是讓余淵駕駛飛行器去更保險些。她將聯絡器放在臥魚床頭后,又囑咐了莎萊斯幾句,很快就和余淵一起走了。醫務室里頓時冷清下來,他一個人在床上靜靜地躺了一會兒,隨即咬著牙,一點點蹭下了床。
莎萊斯為它的新執理人送來了又一輛懸浮艙,將他一路送到了監獄區。
“林三酒讓我告訴你,她今天沒工夫給你簽到,”他支撐著自己,一瘸一拐地走進了棒棒糖的牢房,門無聲地在他身后合上了。“但你已經超過一天沒簽到了,如果遇見了什么危險,就大聲叫莎萊斯……它,”他咳嗽了一陣,“它會通知我的。”
棒棒糖被關了一段時間,竟然有點兒發胖了,尖下巴略微圓潤了起來。她嘲諷似的掃了一眼臥魚,“你?你在哪搞的這副樣子,就算通知了你,你能怎么樣?”
“我,”臥魚不得不停下來,喘息了一會兒,才答道:“我可以過來幫你。”
“別逗了,你連路都走不了。”棒棒糖下了床,活動了一下身體:“不能簽到也無所謂,反正我被關在這里,沒有危險能進來……而且我說,這個房子會飛啊?”
她指了指一間高高的小窗,說道:“我昨晚就發現不對了,我居然看見窗外飄過去了云!”
臥魚吃力地走到小窗底下,往外張望了一會兒,才有點兒抗拒似的答道:“你不要說出去……你本來不應該知道的。”
“說出去?”棒棒糖不耐煩地轉身走回床上,“關在這里,我跟誰說?你們到底什么時候放我走?”
臥魚跟上去幾步,結結巴巴地說:“這你……要問林三酒。我、我只知道……”
“你只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你的性命危險是什么。”
當棒棒糖驀然擰過身體時,她被一只綁著繃帶的手按上了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