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可能是整個副本里,唯一一個會聽副本生物女士說閑話的人。
而副本生物女士,真的有很多話可說。
“對于一個剛畢業的單親媽媽來說,旅行自然是不可能的奢侈。”
正在琢磨該怎么完成這個自相矛盾的要求的林三酒,聞言抬起了頭。
副本生物女笑著說:“我那時不能做全職工作,只好在一家餐廳打工,夜班時就把孩子放在鄰居家。餐廳外是一條河,到了晚上,河岸邊的燈都亮了,水波顫顫地泛著光。不少人劃著船,慢悠悠地從餐廳門外經過。我那時想,要是我也能坐上船,一路游下去,進了大海,不知道能看見什么樣的風光。”
她嘆了口氣。“后來我三十大幾了,才終于有了第一份正式工作。我從接電話打雜開始一點點做上去……直到最后那一天,我也只見過出差時去過的那幾個城市。哪怕只是親眼看看其他的地方也好啊。”
只是要“看看”的話……林三酒想了一會兒,才問道:“你能慢慢走一步給我看看嗎?”
副本生物女士似乎對任何要求也不會感到吃驚。她來到林三酒眼前,放慢速度邁了一步,前腳腳跟落地時,隨著重心前移,后一只腳也抬了起來,看著與正常人類走路沒有區別,腳始終是與地面接觸的。
林三酒的心臟咚咚跳了起來。
副本生物女士好像從她的面色上看出來了,笑著問:“你有辦法了,是不是?”
莫非她的要求,都是根據副本中進化者的能力范圍而提出來的?
只要仍有一只腳始終與地面保持接觸,那么就等于她始終處于副本內——而林三酒恰好有一個辦法,可以在一步之內,歷經世界。
林三酒伸出一只手,對她說:“來,抓住我的手。你可以與我保持同樣的動作嗎?”
副本生物女士點了點頭。
“如果我們這就要出發了的話,我想先去海邊看一眼,”她說著,握住了林三酒的手,涼得好像摸上了一塊石頭。她看著林三酒慢慢抬起了一只腳,也保持著同樣的速度與幅度,朝前邁出了一步。
梵和那一個跨越空間的能力打開了。
當她們各有一只腳仍留在副本地面上的時候,邁入空中、還沒落地的那一只腳,仿佛走入了萬千漸次盛開的煙花之中,又好像是踩破了一層層空間,蕩起了無數漣漪;每一層漣漪散開之時,一個新世界就會在她們面前打開,溫柔地吞沒她們——當她們穿歷過無數世界時,無數世界也穿歷過了她們。
奇怪的是,明明林三酒不知道該怎么控制跨越空間時的目的地,但她們所經歷的第一層空間,卻確實是一片海:粉紅晚霞下波伏著淡紫的海浪,棕櫚樹的影子直立在夕陽里。
“真好啊,”
她好像聽見副本生物女士遙遙地說了一句。
一大片遍布綠草的懸崖,帶著它身上的中世紀城堡一起,從腳下迎上了二人;她們一眨眼時,就看見幾個穿著銀白色連體衣的“未來人”,正在戲劇道具一樣的通訊臺里按按鈕,看著簡直像是九十年代的科幻片——林三酒再一轉頭,發現原來這真的是一個科幻片,因為在不遠處,巨大的一家三口正坐在沙發上,目光透過屏幕,落在她們身上。
從她們身上洗刷而過的世界越來越多,越來越急;副本生物女士滿足地長長嘆了一口氣。
能力再神奇,一步終究還是一步,她們的腳也馬上要落地了。
在這一步快要結束的時候,最后一層世界,是一大團淡白稀疏的霧氣;模模糊糊地,有幾個足有兩米來長的黑影,正在霧氣中徐徐飄浮。
在那白駒過隙的一瞬間里,她看清楚了:子彈形狀的半透明殼上,寫著一行“白雪公主的水晶棺”字樣,而半透明殼內,還真的睡著一個一個的人影。
她的目光最后從一個半透明殼上一掃而過,來不及再看第二眼,她的腳已落在了地上——正是一步距離之外的副本地面。
身體,意識,視野,仿佛大雪一樣,星星點點地從各個世界中落下來,重新在地面上堆積成了原樣的林三酒,原樣的副本生物女士。
盡管只邁出一步之遙,她依舊微微恍惚了一下,身旁的副本都不真實了,有一瞬間,像被水泡得失色變形。連副本生物女士遞給她的日志本,以及對方的聲音,都扭曲著,搖晃在意識的邊緣:“……這是我努力過的證明……謝謝你,我看見了很多世界……”
林三酒使勁眨了幾下眼睛,穩定了視野,這才接過日志。
她的神思一大半還留在最后那一個半透明殼里。
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穿越世界”本身就會對精神造成沖擊;但更大的原因,是她始終在腦海中描摹著最后看見的黑影,試圖將那個模糊的、卻令她難以釋懷的影子,重建出一個清晰的形態。
雖然看不清細節,但總覺得那影子很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
“你松手!”
一聲怒喝,激靈一下讓她回過了神。林三酒又有點焦躁,又有點警惕地一抬頭,發現是對面四號攤位上,那個四五十歲的高大男人與那丈夫都緊緊地握住了同一輛嬰兒車——它并不是之前的六件物品之一。
“你最好別惹我,”那丈夫沉著臉說,“你現在走開,還有可能找到第三件,繼續跟我搶,只怕你連走出副本的命也沒有了。”
好像是在為他的話作注腳,那妻子也一言不發地走到了高大男人身后。被夾在中間的高大男人左右看了看,臉都漲得紫了,好像又憤怒,又顧忌,又想走,又拉不下臉。
那嬰兒車是一件真實中獎物品?
怎么她才消耗了幾分鐘,其他人就也反應過來了?
林三酒皺著眉頭,看了一眼波西米亞的背影。原本她打算再試著用工作日志去換消息——考慮到場內還剩兩件中獎物品,她還換得起——畢竟現在除了“他鄉遇故知副本究竟有什么不對”之外,她又多了一個只有那男人才能回答上來的問題,“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能說”。
可是如今未發掘的物件一下子減少到了一件……那么在拿到第二件之前,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慷波西米亞之慨了。
嬰兒車確實是一個既能“載著人前行”,也符合“隨著你往前轉,我就長大了”這一描述的物品;這么說來,剩下的那件物品,就要著落在一號攤位和六號攤位的提示上了。
“我們之中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但有問有答的話就知道了”;以及,“雖然伴隨在人身邊,但人有時可能會對它意識不到,熟若無睹”……在排除掉偽裝物品之后,這兩個攤位上,還有什么是同時符合這兩個提示的?
一包單人床四件套,一只畫箱,一只舊卡包,幾幅看起來都出自同一個人手筆的畫,一個木質人體結構模型,一只黃銅筆筒……這些物品之中,有一個竟是中獎物品?
不管林三酒怎么想,連一個能對得上號的都找不著,何況兩個?
“你有什么主意么?”她走到波西米亞身邊,小聲問道。后者搖了搖頭,低頭看見她手中的日志,眼睛都亮了。
“等換東西的時候,就把它給你。”林三酒低聲說,“還有最后一件東西了,我們無論如何也得——”
她這話才開了個頭,庭院里卻轟然一震;就像地上忽然開了一個火山口一樣,濃煙滾滾而起,須臾之間就已經吞沒了整個副本。在場之人都是有點經驗和眼力的進化者,一時間從煙霧里閃起了防護物品的亮光、呼嘯起了風聲,還有人似乎掩住了口鼻,喝令副本生物女士趕緊想想辦法時,聲音悶悶的……直到粉紅裙女人突然驚叫了一聲:“這是障眼法!肯定是有人找到第三件物品了!”
“快點把煙散掉!”好像是瘦小少年吼了一句。
副本對于領域內的狀況,自然擁有絕對控制權。僅僅數秒之后,煙霧便已徐徐散去了,從一綹一綹掛在空氣里的余煙之中,眾人重又看見了彼此驚疑不定的臉。人人都擔心那煙霧具有傷害性,使出了各式各樣的防備手段;林三酒趕緊要看看波西米亞是否還好,這才發現自己在濃煙之中不知不覺走遠了。
“你沒事吧?”波西米亞放下了一只捂臉用的袖子,先朝她問道。
渾身都是特殊物品,就是方便——只能用殘余意識力堵住兩個鼻孔的林三酒,一邊點頭,一邊暗暗想道。
“是不是你們干的?”高大男人踉踉蹌蹌地走到庭院中央,一手捂著另一只手腕,好像受了傷。那輛嬰兒車此時正被那對夫妻一人一邊,握得緊緊的;丈夫冷笑了一聲:“襲擊你,還用得著放個破霧?”
“是你!”
粉紅裙女人忽然一聲驚呼,將眾人的目光都引去了六號攤位上。
那個什么也不肯說的男人,此時面色又緊又沉,簡直像是下巴上多了個勾子;他可能沒料到自己放出的煙霧這么快就被驅散了,不斷掃視眾人,怒吼道:“誰也別過來!東西我已經拿在手里了,你們來也沒用!”
他手上緊緊握著那一個木質人體結構模型。
原來提示答案是“人體結構”嗎?人體結構是知識的一種,而且人也確實會對它意識不到……林三酒皺著眉心想道,這好像說得過去。
那男人武力威脅顯然不夠;至少有兩三人,在聽了這句話之后,反而往前慢慢壓上去了一步。
等等,這簡直是上天給她的機會!
當林三酒忽然大步走過去的時候,所有人的面色都變了一變,其中最難看的,自然屬于那什么也不肯說的男人。林三酒卻一眼也沒看他,在他不遠處一轉身,將他攔在了身后。
“這件東西,由我朋友拿了。”她沉聲說,“誰有問題,找我來說。”
拿了嬰兒車的夫妻自然不會來觸霉頭,面色姿態一動不動;高大男人低聲罵著什么,干脆在草地上坐下了;剩下粉紅裙女人、瘦小少年、黑長發女孩,沒有一人愿意迎上林三酒的目光,終于各自轉身退開了幾步。
那男人見機極快,哪要林三酒多囑咐,早已在向攤主詢價了。
林三酒的目光好像帶著重量,從庭院中撫過去一遍,就能把六人的不服與躍躍欲試再壓平一點。當身后一人一副本生物的低聲交談終于結束之后,庭院中央那一個充當主持人的副本生物女士,立即揚聲宣布道:“三件物品全部找齊了!恭喜恭喜,現在請你們帶著各自物品走上來。”
地上不知道何時多出了三個圓圈,從一到三標記好了。
“我知道物品落在不同人手中了,”副本生物女士笑瞇瞇地問道,“請問誰先來?”
“我、我先吧……”那男人最沒底氣,似乎想早一步離開副本。
“好,請將你的物品置于任何一個你覺得合適的圓圈內。”
林三酒一怔。
“你覺得合適”?
有合適不合適之說,那就意味著放在哪個圓圈里,還會影響結果么?
這問題她才是第一次想,那男人卻好像已經有了答案。他毫不猶豫,將木質人體結構模型扔在第一個圈里;那對夫妻趕在林三酒前頭,也將嬰兒車推進了第一個圈里。
等輪到林三酒的時候,她幾乎是處于徹頭徹尾的茫然之中——放哪個圈子里,有什么意義嗎?為了保險,是不是也得放第一個圓圈比較好?
“選好了嗎?”副本生物女士催促道。
林三酒一咬牙,將工作日志丟在了三號圈子里,連自己也說不上有什么好理由。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希望地上圓圈能看在大家名字里都有三的份上,給她網開一面吧。
副本生物女士似乎早就準備好了,一句話立即從口中滑了出來:“恭喜第一和第三位!你們成功地把正確物品押在了正確的位置上!”
“等一下,”那對夫妻傻眼了,“物品還有順序?不對,你介紹規則的時候沒說——”
那男人瞥了他們一眼,低聲說:“不是一早就說了嗎?這個副本的開獎規則就和彩票一樣,物品就是中獎號碼。什么彩票開獎,連不同位置上的數字都算啊……”
“請兩位中獎者跟隨另外兩個我去拿獎勵。”主持人對那夫妻的抗議充耳不聞,一揮手,剛才將日志交給林三酒的那一個副本生物女士,立時從攤位后向林三酒招手示意。
波西米亞立刻著急了;林三酒瞥了她一眼,剛才保護那男人換東西時的一幕,又從腦海里浮了出來。當波西米亞追上幾步,小聲又迫切地問她“是不是該讓我去”的時候,林三酒頓了頓,搖搖頭,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你想要的那件東西,是這個。”
副本生物女士從自己包里掏了幾下,拿出一個白色的小東西,將它放在了林三酒掌心里。
輕得感覺不到重量。
從紙鶴中傳出的聲音,反而像是能將人的神經壓斷,叫人喘不上氣。
“我是大人的屬下,”一個陌生的男音急急地說道:“你是林三酒嗎?你在找波西米亞,是不是?你現在立刻趕去一個地點——他們都在那兒,但是出了點事,你聽好——”
林三酒渾身都在一陣陣涼意里激靈靈地打著抖。
夫妻握著嬰兒車,高大男人坐在草地上;粉紅裙女人、瘦小少年、黑長發……六人。她和那男人,八人。
她幾乎連紙鶴也抓不穩了,從卡片庫中顫顫地拿出了一面鏡子。
從肩頭上往后一照,她剛才走過的地方,立著一個沒有五官,沒有毛發,渾身雪白,仿佛是用石膏捏出來的細長人形。
當林三酒一點點轉過頭去時,波西米亞正像不久前她們初遇時一樣站在那兒。
那個時候,波西米亞看見她時明明那么高興,連跑帶跳地……連跑帶跳地……跳過了一條“人行道”。
“空白世界,”那男人的聲音又在腦海中響了起來,“是可以通過寫畫制定規則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