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收到原地不動的指令后,慈母就立穩了腳跟。
除非身為主人的林三酒死了,或者把她轉賣了,否則工作狀態中的織衣慈母是沒法被人收走的,哪怕解物工匠來了也不行——要不然,這個物品最重要、最本質的用途,就等于是開玩笑一樣了。
想到這一點,林三酒安心了不少。
“你好好待著,”她囑咐著面前的慈母說,“誒,我跟你說話呢,你抬個頭啊。”
頓了兩秒,慈母猶豫地從兩根空毛衣針上抬起了頭,既迷惑又慈愛地看著她。
林三酒捉住自己腰間那根毛衣線,對她說:“如果附近有人來了,你就這樣,用力抖毛衣線……你明白怎么做嗎?頻率一定要快,不然我還以為是風吹的呢。”
慈母啪嗒啪嗒打了幾下毛衣針。
“你別打了,你試試,”林三酒不見她試過,簡直不放心走,生怕自己抬腳走了,后腳就來個黃雀,意外,麻煩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你抓著毛線,來,抓好,抖幾下,對對,抖快一點。看到有別人來了就抖,知道了嗎?”
導師探著腦袋,說:“你這啟蒙做得不錯。”
雖然得了肯定,但林三酒走時,依舊不大信得過慈母的智力。她幾次回頭,只見慈母越來越小,毛衣線越來越長,終于全消失在了風沙里;一轉頭,眼前天地中,只剩她與數公里外山丘一樣高的城墻。
當人在城下仰頭瞧時,城墻好像都快要觸及天幕了。就連城門前的石磚路,都足有一個廣場那么寬;如此龐然大物,印在視網膜里時都好像帶著重量,壓在渺小人類的神經與呼吸上。
林三酒繞過足足有五六米高的噴泉石臺,頓住了腳步。
巨型鐵柵欄大門底下,正坐著一個看門老頭。
隨著她走近,那老頭的形貌也越來越清楚了:他瘦小干枯,露在外面的臉、脖子和手,真就像是在風沙與烈陽中過了一輩子的沙漠游民,早就干縮皺褶著,成了褐色皮革一樣的質地。
與他身后那一扇仿佛是給猛犸象準備的大門一比,他小得好像只是墨水的一滴答。
說來也奇怪,哪怕外貌一模一樣,但是當進化者看見普通人、人形物品或副本生物時,卻就是能清楚感覺到區別;比如說眼前這個老頭,林三酒只掃了一眼,就看出來了,這也是一個副本生物。
“要進迷惑大宮殿嗎?”他打了個呵欠,無精打采地坐在木椅子上,說:“進去要買門票。”
林三酒早就從簡單介紹中知道,“迷惑大宮殿”是要收門票的,因此也不吃驚,問道:“多少錢?”
“不要錢,”老頭忽然一笑,露出了幾顆稀零的牙。“將你最古怪,或最危險的經歷,挑一個出來,把一切細節都詳詳細細地講給我聽,我覺得合適了,就放你進去。而且你所經歷的危險與場景,必須得是我從沒聽說過的才行。”
……是個喜歡聽故事的副本生物嗎?
“噢,如果你能說出兩個讓我滿意的經歷,我就可以帶你進去,給你當幾分鐘的導游,給你簡單地介紹一下迷惑大宮殿。”
有副本生物做解答,肯定是不一樣的。反正她古怪危險倒霉都經歷了不知多少,不過是兩個而已——兩個——
平時胡思亂想個沒完,結果臨到用時,林三酒腦海里竟然空白了一下。
她跟意老師商量幾句,又跟導師商量幾句,一連說了好幾個經歷,最后總算是用“紅磚墻人形”和新游戲發布會湊足了門票錢。
那老頭挺挑剔,自有一套標準,像是與梵和的對戰,雖然也很危險,林三酒剛開了個頭卻就被他給否決了。要讓他滿意也不容易:連紅磚墻的具體形態、人形的動作角度,他都會一一問個清清楚楚;林三酒講起如月車站和神之愛的經歷時,就因為時間太長、記不清一部分細節而被他否決了,連結果也不聽了。
“看不出你年紀輕輕的,經歷還挺豐富,”老頭慢吞吞從椅子上站起來,“感謝你對迷惑大宮殿做的貢獻,請跟我來。”
林三酒跟上他,眼看著鐵柵欄大門徐徐向內打開,露出了里面寬闊空蕩的一片磚石地面。這片磚石空地占地廣袤,在遙遠的另一頭,才又是幾道高高的城墻,攔住了目光。
老頭那一句話不知怎么,始終在她腦海中回蕩著,叫她有點耿耿于懷;就在她即將要走過城門洞的時候,她忽然停住了腳。
“那個……為什么說,我講的經歷是對迷惑大宮殿做的貢獻?”她看著前方那個瘦小佝僂的后背,輕聲問道。“如果只是聽故事好玩的話,不需要那么清楚詳細的細節吧?”
老頭從肩膀上掃了她一眼。
“看不出來,你還挺敏銳的嘛。”他清了清渾濁的嗓子,腳下卻繼續向前走了,“請你抓緊跟上,你眼前這片空地還不是迷惑大宮殿的正式區域,沒有危險,放心吧。”
“……那是什么地方?”
“是‘猶豫區’。”老頭一邊走一邊說,“只要你還沒有走入下一道城墻,還在這一片磚石地板上,你后悔的話,隨時可以再出去。你可以在這兒好好考慮考慮,我不催你,你想出去,還是想聽我開始介紹?”
這是一個連想都不必想的問題。
“我不走。不過,在你開始介紹之前,我有個問題想問你。”林三酒問道,“在我來之前,還有人來過嗎?”
“那當然。迷惑大宮殿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
“不,我的意思是,就今天,在我來之前,還有別人進來過嗎?”
那個屬下在紙鶴里說過,自己會提前一步進迷惑大宮殿想辦法救人。這副本生物,卻正好提供了一個驗證那人說法的絕佳機會。
“別人?沒有。”老頭搖搖頭,說:“你是今天第一個進來的人。”
林三酒正要皺眉,卻忽然意識到他這句話的重音是在“人”上——她壓下吃驚,試探著問道:“今天難道還有不是人的進來過?”
要說那是人偶,感情未免也太豐富生動了吧?
“有啊,”老頭說,“一個人形物品,和你身后那個差不多的東西。”
林三酒一愣。“不對啊,可他明明說了自己是屬下……”
導師給她提出了一個可能:“萬一是名叫‘屬下’的人形物品呢?”
林三酒半張著嘴,回頭看看導師,又看著老頭——這可真是燈下黑了,她竟沒想到人偶師也可以有人形物品。
“那么,在今天之前,有沒有一個高高瘦瘦、渾身黑皮衣的人……”
她還沒把介紹說完,老頭就擺了擺手。“你是來闖關迷惑大宮殿的,你還是來找人的啊?”
找人的。
“實話跟你說,人形物品進去一個兩個,告訴你并無妨礙。但是由于迷惑大宮殿的性質,此前有誰進去了,有誰沒進去,我卻不能告訴你。”
老頭仍舊耷拉著眼皮,說:“迷惑大宮殿的前身,是一個小國國王的宮殿,這個小國雖然富裕,卻飽受少子化和老齡社會的困擾……那位憲制君主為了鼓勵生育、吸引移民,想了不知道多少辦法。末日來臨后,迷惑大宮殿就變成現在這樣了,進去容易,出來難。”
怪不得連副本生物都是個老頭。
他咳了一聲,說道:“為了能讓進入迷惑大宮殿的人長長久久地待下去,我必須要對進入者的身份保密,讓外界誘惑或遠方親友都找不著他們。”
“那為什么還有人肯主動進來?”林三酒也很不理解,究竟是什么樣的陷阱,才會讓人偶師帶著波西米亞一起進來——簡直是主動往樹脂里滾的飛蟲。
“你問著了。”老頭又一笑,說:“既然要吸引移民,那必須是因為有好處,才會有人來,對不對?在迷惑大宮殿深處,存在著一個巨大的好處。不知道多少人前仆后繼地進來,就是為了得到它……”
林三酒除了在乎親友,對于別的倒是無欲無求,一時想不出得是什么好處:“提升戰力?滿足愿望?”
“不,”
老頭慢慢說道:“是一份‘后悔藥’。不管是你清楚意識到的,還是你沒有意識到的,人生中的痛悔、錯失、遺憾……它都可以給你重新再來一次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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