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抬起頭,露出一張年輕、尖瘦,很不對稱的臉。
在眾副本離開游湖公園的草地時,他好像也一起走在人群里;但是在今天之前,林三酒從來沒有見過這一副面孔。
她盯著看的時間越長,越是能從理智上清楚地意識到,“我沒見過他”。
只有當她轉開眼睛、或一掃而過的時候,那男人五官所組成的陌生表象被模糊掉了、夠不著林三酒了,那股熟悉感才會跳出來,從她的神經上忽然一下抓撓過去。
“游湖公園?”殺戮旅館一怔,似乎沒有意料到。不等林三酒回應,他又急聲道:“退遠一點!你應該知道副本之間的沖撞有什么后果吧?”
“你這不是知道害怕嘛,我還以為你要冒著危險保護她呢。”年輕男人涼涼地說。
時隔多年,她又一次聽見了綠湖湖岸上游船租賃點里傳出的聲音,有一瞬間,好像又回到了副本里,甚至叫她毛發都微微豎起來了。
殺戮旅館沒吭聲;兩個副本之間靜寂了幾秒,年輕男人慢慢地往后退了兩步,沒走遠。
林三酒的目光一直沒敢從他身上松開。
年輕男人盯著她,終于慢慢地開口了:“你怎么突然想到了?”
“果然……你的聲音,果然是租賃點里的這個……”她以手背抵住額頭,稍稍冷靜了一下,才繼續說道:“你這一招確實巧妙。我親身經歷過你,反而更容易上當受騙,是吧?”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殺戮旅館仍盯著游湖公園,頭也不回地問道。
其實一切線索都早已落位了,一直就在林三酒二人眼前明擺著。之所以她會被一葉障目,始終沒發現真相,是因為線索出現的順序全都錯亂了。
“……第一個線索不是今天出現的,”她走到停車場中央,低聲說道:“是好些年前,在我經歷了游湖公園副本的時候。”
“想不到你還記得呀。”年輕男人涼涼地說。
“我一開始是真的不記得了。”林三酒幾乎想要苦笑一下,“畢竟是好些年以前,一個副本偶然之間告訴我的話……”
“是什么?”殺戮旅館問道。
“他說過,尸體特別好用。他可以撐起一個死尸,讓它以活人的形態行動,騙得進化者團滅……這就是第一個線索。”
林三酒望著真正的游湖公園,說:“第二個線索,是這個空間里的游湖公園,并不僅僅是一個‘化身’,而是整個副本都掉下來了。第三個線索,是湖水里那么多的浮尸……只要游湖公園愿意,他可以把每一具浮尸都撐起來,打扮一下,讓它走來走去,偽裝成自己說話行事。”
殺戮旅館吸了口氣,顯然明白了。
浮尸是游湖公園的一部分,對于其他副本來說,就足夠被誤認為游湖公園本身了——他們在這一個空間里,無法把局部與整體區分開,所以才誤會拿了一部分“他鄉遇故知”的林三酒,就是“他鄉遇故知”。
“而實際上呢?你是副本,你同樣可以形成一個‘角色’,一個‘化身’。”林三酒苦笑了一下,在心里暗暗罵了自己一聲愚鈍。“我從來沒有見過租賃點里聲音的主人,究竟長什么樣子,更別提你肯定還故意把‘角色’形象與游湖公園拉遠了。
“在我看過那一具身上套著游船的浮尸后,哪會想到副本群中一個平平無奇的人,才是真正的游湖公園?第四個線索,正是我總覺得人群中有一個人,我覺得眼熟,卻怎么找也找不到一張熟面孔。盡管你用了一切辦法,想讓自己看起來與游湖公園無關,可是我畢竟經歷過你一次,我感覺得到。”
真正的游湖公園表情既不得意,也不生氣,反而只是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指甲。
“當副本們把那一具浮尸圍起來,不讓它動手的時候,你正躲在一邊等機會吧?我下了水以后,你就能從一旁偷偷將我按住了……所以那么多副本,才都沒有發現你動手了,因為他們根本就盯錯了對象。”
這就是第五個線索了——她察覺到的時機,恰好處于“太晚了”之前的一線。
林三酒嘆了口氣,喃喃地說:“我就是有一點沒想通。副本們彼此看一眼,就知道對方大概的內容,怎么會沒發現一共有兩個游湖公園呢?”
“那不奇怪,”
殺戮旅館仍舊沒回頭,盯著游湖公園說:“我們看見的畢竟只是一個大概,何況這種邀請進化者進行團戰的副本類型,很常見。他甚至還可以把一個的重點放在湖上,一個放在公園上。你走在書店里,從簡介上發現有兩本書的內容都是關于第三帝國的覆滅,你會覺得可疑么?”
“演偵探上癮嗎?”游湖公園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想不到你這個人運氣倒是不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從我手里逃出去。現在你打算怎么樣?”
后半句話,卻是對著殺戮旅館說的了。
不等殺戮旅館出聲,他先笑了一笑。“你只是一個‘角色’,沒辦法抵抗我的本體……你也清楚吧?”
殺戮旅館一句話也沒答。
“你知道我們是怎么跌下來的嗎?”游湖公園一張口,林三酒的心跳就加快了幾拍。然而在這一句話落下之后,他卻什么也沒再說了,兩個副本忽然陷入了好幾秒鐘的沉默里。
她剛剛皺起眉頭,只見游湖公園朝她掃了一眼,說:“……所以,擠開壓斷你這么一個‘角色’,對我來說不難。”
那語氣,就像是接著上一句話說完的一樣——他剛才一定是用了副本的溝通渠道。
不,恐怕不止是剛才。
游湖公園那半句話,顯然是為了說給林三酒聽的;但除此之外,兩個副本之間恐怕一直處于交談之中——殺戮旅館從一兩分鐘之前,就再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了。
他們在說什么?
“你為什么要抓我?”林三酒急聲向游湖公園喝問道。她想問的事情不知還有多少,這不過是一個開頭。
“他不肯說。”殺戮旅館冷不丁地回應了一句,“我問好幾次了。”
游湖公園聳了聳肩膀。
“你問了?”林三酒看著殺戮旅館的背影,有點吃驚。還是好幾次?
殺戮旅館轉過頭,仍舊是和之前一樣,表情干巴巴的。“是啊……你還記得我說過,我在這里不受本能驅使,明明沒有理由還要對你下手的話,就讓我很不甘心,對吧?”
林三酒有點不太確定,這場對話究竟是在走向何方,只能點了點頭,猶豫地說:“我很感謝你……”
“不必客氣,對于我來說沒有什么分別,我們副本做事并非是出自善心或惡意,要么是理智分析的結果,要么是隨心所欲的結果……這對你們人類來說,好像是一個比較費解的概念。說遠了,他費這么大心機抓你,不會是因為私怨。我們對于進化者,不容易產生私人仇恨。”
殺戮旅館說著,打了一個很慢、很長的哈欠。
他抹掉了眼角的淚珠,看著林三酒,以實事求是的語氣反問道:“這就說明,他抓你應該是有好處的……有理由的,對吧?”
游湖公園嘆了口氣,好像知道有什么事瞞不住了似的。他在停車場外蹲下了身,看著林三酒時的眼光,就像是人在看著水缸里的海鮮。
殺戮旅館又開始了一個哈欠,大得連他自己的拳頭也擋不住。
林三酒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四下看了看。
她正身處于日落旅館的停車場里,停車場很小;但是她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走到五六米遠以外的大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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