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怎么會呢?”
林三酒低著頭,喃喃地說:“副本若要放出場景,自己必須在附近。我們明明一直跑在前面,那幾個追著我們的副本也不會瞬移……再說,它們幾個的場景也不像是一片空地。”
大巫女的感測能力很準,行事又可靠,沒有幾分把握,不會隨便抓一個可能性就提出來……除非困住他們的,根本就不是剛才追逐著他們的副本。
“在我們跑的時候,前方有另一個副本在守株待兔?我們一頭闖進了他的場景里?”她一邊說,一邊看了看人偶師。
人偶師一直偏著頭,好像如果正面直視林三酒的話,他就要染上什么毛病一樣。“你問我干什么?”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仍只肯注視著遠方:“你進了這個沼氣池,不是挺賓至如歸的嗎?”
懂的詞還不少。
林三酒假裝聽不見,繼續說道:“另一點是,副本放出來的場景都是有空間大小限制的。比如我被困進去的殺戮旅館,就很小,走到停車場邊緣就出不去了。可是我們剛才走了那么遠,也沒碰到場景的邊界,說明要么這里不是一個場景,要么這個場景相當大——啊!”
人偶師仿佛是忍耐已經到了極限,還不得不再繼續忍一忍似的,閉了閉眼睛,才慢慢問道:“……你腦子里的陰溝連上了?”
林三酒愣了幾秒,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個苦笑。“如果我們真的進入了副本場景,如果我猜的沒錯……困住我們的副本,恐怕是我們的老熟人。”
具有模仿能力,場景面積又極大的副本,她只能想到一個。
“迷惑大宮殿,”她低聲說,“除了它,我想不到別的答案了。”
這也解釋了為什么身后追兵會忽然消失不見:一個是迷惑大宮殿可能將仿造環境包圍住了他們,他們只是簡單地看不見外界了;另一個可能是,那幾個一心要將他們變成副本的副本,一旦見到他們馬上要被其他副本解決掉了,或許也就鳴金收兵了。
這下還真是不好辦了……她自己被困過一次,知道單靠他們二人根本沒有辦法掙脫副本場景的鉗制。
明明她身周仍舊是一望無際的大地,林三酒卻覺得有幾分喘不上來氣了。
“除非有另一個副本愿意為了我們對它發起沖擊……”她咬著指甲,滿腹焦慮地說:“可是副本之間不起沖突,幾乎是這個空間里的第一法則。再說誰會為了兩個人類出頭?”
她只要一想到人類被困久了,就會被副本慢慢“消化”,心臟都快沉進地里去了。或許還是先別說的好,沒有理由白白叫人偶師跟著她一起擔心憂慮……
想到這兒,林三酒又看了他一眼,不由一怔。
人偶師正在不慌不忙地整理身上羽毛,看起來簡直不能離“擔心憂慮”四個字更遠了——但這還不是她怔住了的原因。
遙遠的,極溫地獄碼頭上的回憶,忽然仿佛急潮一樣從她體內打了過去。
人生中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那時她躲在集裝箱里,混在人群里,而他遙遙站在碼頭高臺上,望著底下一大片進化者,就是這樣一副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神色——帶著點無趣的厭煩,又有一點即將施加折磨時的愉悅。
林三酒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這次他又要動手了嗎?但是附近空空蕩蕩,目標除了她還有誰?
“你知道那幾個副本是如何讓我開始副本化的嗎?”人偶師垂著眼皮,紫血紅的光澤像一汪色澤濃艷的染料池,黑睫毛如同小舟一般輕輕浮在其上。“你當然不知道,你光顧著給你的下水道口散味了。”
這是在煩她說話說多了?她怎么知道自己問了人偶師,他就會回答?林三酒頗有點不平地想。
“怎、怎么開始副本化的?”豪氣在五臟六腑里轉了一圈,出口時就變得十分配合老實了。
“哦,你倒是很有上進心,”人偶師的手從漆黑皮革上滑下來時,就忽然多出了一件全黑羽毛大氅,被他輕輕拎在手里,在地面上方來回搖曳著。“猿猴看見人操作電腦時,跟你現在的狀態肯定差不多。”
林三酒挨了罵卻眼睛一亮。“對啊,你的儲物道具在身上!這么說來,你拿特殊物品就方便了——”
人偶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抬手一揮,大氅在半空中揮灑出一片烏云,嚴嚴實實將他籠罩住了。
“這是什么物品?”林三酒仔細看著大氅問道。
“我的雨衣。”人偶師帶著半個笑答道。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把特殊物品改制了一下,以他的身高,這件連帽的羽毛大氅竟也快垂到腳面了。人偶師半張蒼白的臉浮在一團鴉黑之中,唯有一綹濕發貼在面頰上,割裂了死氣,泛出了更沉的幽暗。
要是能讓他多跑幾步就好了,林三酒一邊想,一邊問道:“有什么用?”
“遮雨。”
為什么要遮雨?還有,既然能拿出特殊物品,剛才怎么不拿出一個出來救命?
第一個問題也就罷了,第二個問題不軟和一下,她是不好問出口的。正當林三酒要張嘴的時候,人偶師忽然從鴉黑羽毛之下慢慢地說:“我手上這件道具嘛……只裝了我的衣服。”
什么意思?
“它難道不是特殊物品?”林三酒一怔,“可是你現在也不需要雨——”
“衣”字還沒說出口,她所有的知覺都被轟然直砸下來的沉重雨幕給盡數擊碎了。
阻止人偶師副本成型時那一場令人心悸的暴雨,再次于天地之間呼嘯暴虐起來,上一刻與下一刻之間,竟連一點過渡也沒有;像是沖沒世界的末日洪水一樣,暴雨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口鼻,壓住了她的眼睛,攥住了她的心臟。
在驀然乍來的雨幕里,林三酒幾乎分不清自己是站著、還是跌倒了;千頭萬緒一起激蕩起來,只有她的震驚越發鮮明強烈了。在雨里,她高聲喊道:“你——難道你——可以按自己心意變成副本了?”
“我知道我是怎么開始副本化的,”人偶師陰鷙而平淡的聲音,剛開始的時候,好像一點也沒受暴雨影響。“而大巫女幫我記住了這個過程。”
什么意思?大巫女可以幫他重啟一次這個過程?
莫非是她剛才那一句“有副本沖擊我們才能出去”,才讓人偶師……
林三酒連站也站不穩了,不知多少問題從她腦海里呼嘯而過,喊出聲的卻只是一團碎片:“可是——你難道是打算用自己——不行,你怎么知道這一次你不會——”
她連自己的聲音都快聽不清了,暴雨砸擊著大地的隆隆沉響比剛才更重了;這一次人偶師大概是沒聽見,林三酒一邊在雨里摸索著,一邊又喊了幾次,什么也沒等來。
直到她的指尖分辨出了一片正急劇融化的漆黑時,她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人偶師的回答。
很輕,像雨幕還沒擊散的一片煙霧。
“不必告訴我,為什么你當時一直不松手,不走,我不想知道。”
即使在雨里,林三酒似乎也能感覺到,他的存在感似乎正隨著砸落的暴雨而越來越淡,越來越散。
“我需要你做的,”人偶師的聲音穿過雨幕,比雨,比皮革還要涼,被暴雨擊打得波蕩閃爍,流盡了溫度。
“只是再抓住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