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巷子里的天光,正漸漸明亮暖熱起來,地面磚板上亮起了白色光斑;林三酒背離了光,推開門,一腳踏入了昏暗的理發店內——被困成一個房間形狀的陰涼空氣,含著沉沉的寒意,受了她的攪動,像果凍似的顫了幾下,逐漸把她吞沒了。
店面不大,深處掛著一張簾子,透過簾子縫隙,還能隱約看見洗頭臺的輪廓。臨街的窗戶玻璃,因為貼上了各式過時的發型模特圖片,透不進來多少光;四張黑色的假皮椅子,在店內排成一排,各自面對著一塊冰涼漠然的鏡子。
林三酒找到燈光開關,啪啪按了幾下,店內依然沉沉積淀著一團昏暗,就好像不管是陽光還是燈光,都不愿意踏足這家理發店似的。
她想了想,從窗戶邊的收銀臺上抓了一本厚厚的發型雜志,用它將敞開的門給抵在了墻上。
“我真是一點也不明白這條路,”林三酒低聲自言自語道,“究竟要我進來干什么?店里什么也沒有啊。”
一邊說,她一邊從臨街窗戶里往外看了看——原本只是為了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動靜,沒想到這一看,卻赫然發現對面小雜貨店門后的陰影里,正浮著一張筆直望著她的人臉。
霎時沖上來的驚慌中,林三酒卻立即認出來了。“潘翠!”她叫了一聲,使勁擺了擺手,“原來你在那兒!”
陰影里的人臉也頓時往外撲了兩步,朝她揮起手來——變成了一個清晰的潘翠。
“我們好像不可以出去,”她在門口揚聲叫道,“你看見皮娜了嗎?”
“沒有,”林三酒問道,“你知道這是要我們干什么嗎?”
“我也不敢肯定,”潘翠搖搖頭,說:“但是不管干什么,好像還沒開始。”
確實,屋里空空的,林三酒轉身朝店里看了一圈,心想。除了零散堆放在外的吹風機、梳子和噴霧瓶之外,只有一層時日積下的灰塵——
以及站在角落陰影里的啞劇演員。
林三酒心臟的那猛然一跳,差點讓她以為自己要失去心臟了;她不由自主地驚呼了一聲,喝問道:“你在這兒干什么?”
啞劇演員當然是不會回答她的。
他頰肉高聳的雪白面孔上,深深陷著同一個微笑,無聲地從角落里走了出來,來到第三張皮椅前,雙手比了一個邀請的動作。
“要我過去?”林三酒怔了怔,隨即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潘翠已經從雜貨店門口消失了,雜貨店的門也被關上了。
啞劇演員又朝她比了幾下,毫無疑問是讓她走過去坐下。
林三酒很不情愿地坐進了椅子里。
似乎是為了表示感激,啞劇演員朝鏡中的她鞠了一個夸張的躬,隨即打了個響指——說是響指,卻也一樣沒有發出聲音——就在這時,掛在店內天花板一角下的電視機,“啪茲”一聲亮了。
林三酒的目光迅速劃上了電視,卻在一片藍的屏幕背景上看見了啞劇演員:他仍舊保持著笑容,站在鏡頭前時不時地整理一下頭發,拉一拉背帶褲的帶子;在他旁邊,是一個足有腦袋大小的數字,1:00。
什么意思?
林三酒剛一轉回頭,卻發現鏡中只剩下自己了,啞劇演員不知道何時消失了;在她急忙轉頭尋找他的同一時間,理發店店門“咚”一聲被重重地關上了,又從店里切掉了一塊天光,從角落里涌出了更深的昏暗。
不對,等等,林三酒忽然一怔,隨即以腳后跟抵住地面,使勁頂了幾下,后背上霎時發出了一層熱汗。
不管她的肌肉如何發力收縮,手怎么推動椅子扶手,她的身體卻像是被關在了一個無形的套子里似的——“我站不起來了,”她對意老師匆匆說道,“為什么我怎么也沒法從椅子上站起來?”
“你看,”意老師說,“角落里的電視!”
剛才的1:00,在林三酒抬眼時,恰好跳成了0:59。
這就是……“開始”了?
電視屏幕上毫無疑問,是在給她倒計時;想一想,離它出現,差不多正好是過了一分鐘。可是每條路都有24小時的時間可以讓人走,為什么要單獨給她倒計一個小時呢?
還有,這一個小時里她要干什么?她為什么會站不起來了?
“等一下,眼前的情況,跟剛才你捂住眼睛的時候不是很像嗎?”意老師來了想法,說:“那時你按照啞劇演員的樣子,捂住了眼睛,然后你就像是被困在‘捂眼睛’這一動作里了,任何其他動作都做不出來了……現在感覺也是一樣的吧?”
“可他現在不在這里——”林三酒的話才開了個頭,突然恍然大悟。“反過來說,只有啞劇演員做出過的動作,我才做得出來……”
“剛才那一串表演!”意老師補完了她的話。
“快,幫我回想一下,他剛才都做了哪些動作,”林三酒盯著自己的鏡中倒影,拼命催促道。
鏡中的她,正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里,甚至連表情都看不出一絲焦急——大概是因為啞劇演員從沒有流露過驚慌焦急之類的表情,所以她也做不出來——看起來,就好像一個平靜的顧客,正在等著自己的理發師。
“他走、跑、跳了,”意老師一個個地數著,“還站在原地扭頭扭腰地四下看過……這就四個動作了……”
一雙手,放在了鏡中林三酒的肩膀上。
在那一瞬間,林三酒感覺自己立即就要撲出椅子了——幾乎就像是靈魂受了驚,乍然跳離了身體一樣——一回過神,她才意識到自己仍舊被困在“坐”這個動作里,撲出來的只有身上一層層汗。
她的目光從鏡中那一雙手,慢慢地往上走,看見了一雙細伶伶的干瘦胳膊,黑色T恤衫,一對肩膀……以及一個巨大的頭顱。
在連燈光也沒有的昏暗理發店里,那一顆碩大頭顱仿佛一顆緩緩從地面上升起的氣球一樣,浮在林三酒的頭上,幾乎與她的肩膀一般寬,足足占去了上半截鏡子。
黑色頭發亂七八糟地從頭顱上冒出來,奇異地既稀疏又濃密——看著濃密是因為每一根頭發都很粗,不是一根一根,而是一條一條,如同生了滿頭漆黑油亮的河粉,了無生氣地垂墜在臉上;稀疏是因為它們分得很散,生長得隨心所欲,不僅是頭皮上,連額頭皮膚上也冒出了一條條頭發。
那張臉上,兩個橙子一般大小的眼球,朝下一滾,在鏡中與林三酒的目光相遇了。
“第一次來我們這嗎?”
那張嘴從左到右地裂開了,仿佛拉開了一條無形的拉鏈。上下嘴唇波動著,吐出了一個甜膩膩的男聲:“今天想理一個什么樣的發型呀?”
林三酒幾乎快要被一波波洶涌海濤般的驚懼疑慮給淹沒了——或許是因為“理發師”的模樣,或許是因為她終于遇見了一個說話的副本生物,或許是因為意老師此時正在腦海中絕望地叫道:“沒有!我把剛才的一幕幕都拉起來看過了,那個啞劇演員就從來沒有坐下去過!”
沒有坐下去過……那么他自然也沒有表演過“從椅子上站起來”這個動作了。
電視屏幕上的倒計時,跳成了0:58。
背后那一個自稱是理發師的生物,沖鏡中林三酒裂開了一個笑。“噢?你說什么?”他——還是它?——將一只瘦小干枯的手,貼在了碩大的臉龐上,好像很害羞似的說:“你喜歡我的發型?你覺得很好看?”
沒有!她沒有說過!
“誒呀,謝謝你,那我也給你理一個同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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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全心想沖刺結局的時候,突然陷入一個漫長的副本劇情,我現在真是渾身不得勁,每天都卡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