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甚至比人偶師還先一步地察覺了他的殺意。
大概是因為有一瞬間的空白里,她聽見了豬的話,也聽懂了豬的話,但是它的意義、它的重量,仍被一層單薄柔軟的什么東西給隔著,還沒有轟然坍塌,真正壓進她的意識里。
余淵怎么可能會死在一個次空間里?他就是從次空間里出來的。
在那短短的,被虛幻保護起來的一瞬間里,林三酒作出了一個連自己都差點沒跟上的急速反應:她幾步搶上,沖至旺根身邊,所剩無幾的意識力涌出去一卷,在黑色方框快要壓下去的時候,替豬臉稍稍擋了一擋——黑色方框驀然重新抬升起來,而林三酒在幾乎連大腦都要裂開的痛苦里,意識力登時煙消云散,差一點摔在地上。
“你干什么?”人偶師緩慢地問道。
“等、等一下,”她搖搖晃晃地重新站穩,一時間好像有人往她頭殼里塞了一顆心臟,正砰砰地急速跳動,沉重的每一下,都震得世界搖晃欲碎。“我……我也很想殺了它,但是……”
“但是你要留著它,以后當鏡子照?”人偶師的怒意已經濃得令他聽上去接近溫柔了。
“不……不是,你們可能不清楚,”林三酒使勁揉著太陽穴,怎么也揉不去那一種跗骨之疽般的難受。“這里有一個巨大的地下農場,農場的七個分部中,每一個都住著大量的普通人。他們一切生活所需,都是靠著這頭豬,以及它背后的人供給的……”
大廳里靜了一靜;連豬的呻吟都一時停下了。過了兩秒,鳳歡顏清清楚楚地抽了一聲鼻子。
“你將你知道的事,都說一遍。”清久留平靜地說。“狗繩不是監視器,我們也只有一鱗半爪、東拼西湊的信息。”
人偶師陰沉沉的目光從他身上割了過去,好像是個警告。
林三酒閉了閉眼睛,想要從頭開始說,然而“開頭”上是有余淵在的。她張開口,出來的卻不是聲音,而是滾下臉頰的眼淚;眼睛又熱又漲,好像淚腺太小了,無法令那么龐大、那么堅硬的眼淚一齊沖出來,痛得她渾身都在發抖。
“農、農場……”她只說了兩個字,就怎么也沒法繼續說下去了。她甚至不知道下一個字是什么,下一段思緒在哪里。農場什么?余淵在哪里?
“沒關系,”清久留的聲音從身邊響起來時,林三酒才意識到他走過來了。身為一個進化者,她竟然連有人走來的動靜都聽不見。
清久留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說:“不著急,你慢慢說……你從頭把事情說完整,我們或許還有機會察覺余淵的下落。”
最后一句話多少穩住了林三酒的心神。她使勁搖了搖頭,說:“我、我沒時間——慢慢說。梟……梟西厄斯……”
“我是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厲害,”清久留揉了揉鼻子,說:“但他不是還沒來嗎?再說,你看看那邊。”
林三酒感覺到他的手,領著自己的肩膀,將她轉了半圈。淚水模糊的視野里頓時明亮起來,她抹了好幾下眼睛,這才看清楚了。
在落地玻璃墻外一望無際的大海上,遙遙浮空懸停著一艘雪白的圓環形飛船。
Exodus靜靜地浮在深藍海面上,仿佛一個巨大而寧靜的神跡。
剛才不能自已的情緒,仿佛雪花碎片似的,逐漸紛紛落落地沉積了下來。林三酒定定地望著遠方海面上的Exodus,聽見清久留在身旁說:“大巫女和皮娜就在飛船上,等著接應我們。一有什么事,我們馬上就可以走……那個梟什么東西再了不起,他也追不上一艘星艦的速度吧?”
林三酒抹了一下臉,神智總算穩住了些——還好他們有了退路和一點保障。
不過以梟西厄斯的能力來看,當他們打照面的時候,恐怕就晚了,想上船也來不及了。
她想了想,低聲說:“那頭豬……它們應該是有個監視系統,可以看見誰進農場了……”
清久留不必她把話說完,已經明白了,回頭沖旺根問了一聲:“監視系統在哪里?”
根據樓琴的說法,有一點林三酒是可以肯定的:梟西厄斯如果真把農場看得重要至極,那他進來的時候,一定不會動手破壞農場,只會老老實實沿著入口走——而他又已經強大到了根本不在乎會被監視系統發現的地步,所以他們很有可能會提前一步發現梟西厄斯的到來。
只要還有時間上船,他們的處境應該就不至于太危險吧?
“我,我馬上切換成監視系統……”旺根慌慌張張地爬到屏幕底下,在機器上搗騰了一會兒;不知何時黑下去的屏幕“啪”地一亮,露出了一個普通人的臉——看起來,那個人助沒有得到停止的命令,居然還在一個個地作訪問,此刻都走到男人居住的那半邊農場了。
“我當然不走啊,”那胖臉男人嘿嘿一笑,說:“但我也想給農場提個意見。追求女人實在太不容易了,我都換了十個八個了,都是沖著我的禮物來的,成功的沒幾個。能不能給我們分配一下子哦?給我分配一個,一男對一女,多安心的嘛。”
清久留歪頭看了看屏幕,碎發垂落下來。他離屏幕很近,一里一外,兩張面孔,卻叫人絲毫感覺不到屏幕內外的竟同屬一種生物。
他回頭看了看——從剛才起就有些神魂不屬的林三酒,這才意識到人偶師也走近了;她鼻子里堵得都聞不見他身上的香粉氣了。
人偶師微微彎下腰,仿佛屏幕里是什么他從未見過的新奇生物一樣。
“我、我……那個,監視系統……”旺根幾乎快要融化到地板上去了,攤成一灘,小聲地說。
沒有人朝它投去半眼。
“從頭說,”人偶師聲氣陰沉而溫柔,目光仍然沒有轉向林三酒。“……這是怎么一回事?”
林三酒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先示意旺根將監視系統調出來,隨后才輕聲說道:“他們將人類當成家畜一樣,養在農場里,就是為了提取普通人體內的某種關鍵物質……用于制作對抗傳送的疫苗。”
她渾身每一根骨頭都在不同意人類農場的存在;即使受訪的普通人都表示愿意留下來,即使破壞農場就意味著會被梟西厄斯追殺——還有,到時她再也沒有將朋友們留下來的辦法。
與余淵一起坐在飛船停泊場碼頭上,一起仰頭看藍天時的景象,依然像一片光似的漂浮在腦海深處。林三酒當時沒有想到,“該把疫苗給誰先打”這樣幸福的煩惱,翻開來,底下是這樣沉重的烏黑。
“我……我覺得這件事不對。哪怕他們都要留下來,我依然覺得人類農場不該存在。”
林三酒一邊說,一邊感覺視野里又像起了霧似的,漸漸模糊了。
“女媧說,行善很容易,不作惡很難。我這算是作惡吧?違背了普通人的意愿,根據我一人的喜惡和對錯觀,將那么多進化者的未來都置于不顧了……”
她低下頭,將臉埋在手中,喃喃地說:“但假如世界上真的有必做不可的惡,這應該……算是一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