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清久留來評價,過去這些天里,在林三酒和禮包研究追蹤辦法、尋找線索、分辨身體管家等等的時候,他這一頭,除了要隱藏形跡、不能露臉之外,實在算得上清凈自在。
反正他就等消息嘛;在可以動手的信號傳來之前,他跟元向西壓根不愁該怎么打發時間。
末日里世界里若是仔細找,好玩的事多了去了,什么在世界上最大的墮落種后背上滑雪啦,花點小錢學習怎么調制“女巫醬料”啦,都是游客也很愛玩的事……更何況他并不缺酒。
當然,考慮到整體大局的嚴肅性,他沒有一一向林三酒說。
畢竟這或許是人生中最后的享受機會了嘛。
哪怕在收到了禮包的消息、“他鄉遇故知”和一只人本,開始了針對身體管家的捕獵之后,二人的日子也挺輕松——出了線索,就跟著“他鄉遇故知”走就行了,看見誰腦袋被線索的彩色氣霧給包上了,就把人本往他身邊一推。
別說清久留了,換個二傻子來,這活也沒什么難的。
昨天晚上,元向西張開了一張鬼嘴,說話了。
“哇,想不到梟西厄斯那么可怕,他的身體管家卻很好對付呀。”他說,“咱們都干掉幾個身體管家了?四個有了吧?我看就這樣一直下去,要不了多久,梟西厄斯就要……你為什么瞪我?”
清久留將空酒杯往身旁桌上一墩,說:“你沒聽說過什么叫‘jinx’?好事就怕說,一說就沒了……你趕快找個木頭的東西敲三下,快點。”
元向西念念叨叨地,在桌子上敲了三下,說:“看不出來,你也有這么迷信的時候。”
……那張桌子,肯定是塑料桌板貼的一層木皮。
因為第二天,他們一路以來的輕松好運,就沒了。
“他鄉遇故知”與以前幾次一樣,在幾天之后,就為他們找到了下一個身體管家——一個人的頭臉被彩色氣霧包裹起來的景象,已經是清久留早就看習慣了的畫面。
那個身體管家,當時正站在一片人體林之間,緩緩地一步步閑走。從參天蒼林的樹枝上垂下來的人腳,有時因為腿長,在他經過時被肩膀一碰,晃晃悠悠地慢慢轉起來。
人體林里掛著的,雖然是人體,可不是尸體。
各式各樣的人工身體,也都有著各式各樣的作用:有的可以穿上,就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有的可以裝上電池——或者別的什么能源塊——被遙控著做事;還有的在人體形態上做了改動、加裝了功能,就屬于人型武器的范疇了。
每具人體的功能用途,都寫在一小本便簽紙上,掛在腳腕上;若看中了想要的,就搖一搖鈴,自有商人前來談價,解鎖,交易。
一個身體管家,走在滿掛著身體的叢林里,似乎想要一具身體——這里好像隱隱含著幾分諷刺。
從垂蕩著的層層人腿之外,那一個清瘦尖腮的中年男人時隱時現。
他的頭顱被彩色霧氣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兩只眼睛、一個突出來的鼻尖;那霧氣十分聰明,好像知道自己再往下走,就要被看見了,所以一過下巴,就消失得干干凈凈。
不照鏡子,誰也看不見自己的臉;因此前幾個身體管家,都是不知不覺之間,就被身后的人本給擁抱住了的,事前連一點警覺都沒生出來。
今天的那一個瘦男人,同樣也對自己臉上的異樣惘然無知,附近更是連一塊玻璃都沒有;清久留推了一把人本,朝他抬了抬下巴,此時早已成了熟練工的人本,頓時穿過它不感興趣的假人體,朝遠處的瘦男人走過去了。
元向西手里捏著個皮帶頭,一點也不緊張,來回四處張望。
因為他和元向西都沒有意識力,對于怎么讓他們控制人本,季山青也是費了不少心思的——比如說,此刻的人本就穿著一身模樣像是衣服,實際上卻是囚籠的物品;穿上了,只有獲得允許,才能暫時有一陣子能走能動的自由,好用極了。
它腰間垂下來的腰帶,看著是腰帶,實際是個囚犯腳鏈,不僅另一頭握在元向西手里,有需要的時候,還可以把它無形地拉長,在這根鏈子上,再加上一個新的囚犯——也就是新的人本。
有了衣裝,帶著人本招搖過市就不那么顯眼了,尤其是元向西,還發展出了畫畫的愛好,拿幾根鉛筆,在一整身衣服中露出來的那一塊白臉上,好像素描大師似的,影影刷刷地打出鼻子輪廓、骨骼起伏,最后老遠一看,平白一張皮上,立起了鬼影森森的形狀,很滲人,更叫旁人不敢湊近細看了。
瘦男人瞇著眼睛,拿起了一只腳腕上的便簽紙,正在仔細看紙上的解說文字。聽見有人靠近了,他回頭看了一眼,沖人本點了點頭,又繼續看起了商品介紹。
人本的能力,放在身體管家上也一樣好用——對方哪怕沒有特別想見的人,覺得自己此刻應該看見的是誰,人本在他眼里就是誰。此刻在那瘦男人眼里,恐怕人本就是另一個對各種人工身體感興趣的顧客吧。
“看來今天也會很順利嘛,”元向西志得意滿地說,好像都是他的功勞。
清久留瞥了他一眼。
他也沒想到的是,正是這一轉頭,一瞥眼的短暫瞬間里,發生了一個變故——但清久留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
他知道的,只有元向西驀然往齒間吸進去的一口冷氣;清久留急急一扭頭,目光穿越了林間無數人腿,再次落在那男人身上時,發現他竟和人本肩并肩站著,不僅沒受攻擊,反而好像在低聲說著什么話。
他說了什么,清久留在幾秒鐘之后就猜到了。
因為人本刷地一擰脖子,將那一張被鉛筆涂抹出森森陰影的臉,對準了遠處的清久留和元向西二人。
那男人順著它扭頭的方向一看,目光正好隔著人林,與清久留撞了個正著。
他瞇起眼睛,像看商品介紹一樣看了二人幾秒鐘,展開了一個清清楚楚的微笑。
接著,他慢條斯理地點了點頭,張開嘴,對身旁的人本說了兩個口型令人不容錯認的字:“去吧。”
仍舊穿著一身囚籠衣的人本,登時興奮狂喜起來了似的,高高甩開了胳膊,大步朝清久留二人撲了過來——元向西趕緊叫了起來:“關住它,快重新關住它!”
“廢話,”清久留急速按了幾下控制器,然而人本大步沖過林間的勢頭卻絲毫不慢,撞得滿林的腿腳搖搖擺擺;他怒氣沖沖地將控制板往口袋里一塞,拉起元向西,掉頭就跑,“衣服失效了!”
又高又長的人本,每一次甩臂邁步,空白細長的肢體就從袖口和腿腳里往外一閃,速度極快;它仿佛是一個在彩色布料和雪白虛影之間不斷閃爍的噩夢,須臾之間,就已經追到了二人身后。
面對一個活人,一個死鬼,那個人本顯然猶豫了一瞬。
然而伴隨著遠方林子里那個瘦男人的一聲呼哨,它驀然下定了決心似的,伸開長長的手臂,沒碰活人,卻一把就抓住了元向西的衣領,抓著他一起滾到了地上。
元向西不算真正的人,若是落進人本手里,堅持的時間不會比身體管家長多少的;清久留剛一感覺到元向西被人從自己手里拽了出去,立時勐一剎車,擰過了身子。
兩個元向西,一個跌坐在地上,一個扶著樹干,都是一臉驚白之色,愣愣看著他。
扶著樹干的那一個,先打量了一下清久留,又看了看另一個元向西。
接下來,兩個元向西一起喃喃地開了口:“你們……誰是清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