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娜相信大巫女的判斷,梟西厄斯一定退化了。
不光因為她是大巫女,她的眼光肯定準,還因為當老太婆爬升進半空里的時候,皮娜也終于徹徹底底地、不遺微毫地將對方看了個清楚。
她的觀察力再好,離得遠總是不如離得近;遠看老太婆時,皮娜只覺她跟一個真正活人似乎別無二致,可離近了再一看——皮娜頓時覺得,不該叫“她”,該叫“它”了。
就好像是一個電腦建模形成的人,等一切工序都結束了,仍然隱約有點兒僵硬的不對勁;為了彌補,就使勁地上了一層又一層顏色,以至于讓老太婆的皮膚板厚凝重,好像足有半個身體那么厚——皮本身很真實了,可感覺皮下依然是皮。
以梟西厄斯的能力來說,不應該吧?
林三酒不是說過,老太婆已經到達了特別真實可怕的地步嗎?
一陣陣驚浪似的恐懼中,唯有一線細小的希望,將皮娜掛在了上頭;她覺得自己的精神這輩子好像都沒有如此清醒集中過,在大巫女話音一落的同時,她已經騰身跳起,迅速朝后退了好幾步。
她的戰力不行,退得遠一點,才不會礙著大巫女施展手腳。還有,那一個男人沒有跟著老太婆浮起來,她必須要替大巫女盯著——皮娜趴在天臺圍墻邊,目光一轉,就釘上了仍站在原地的男人身上。
“什么身心分離的帳?”老太婆張開嘴,下方空地上的男人也一起張開了嘴。在兩張張合同步的嘴里,只傳出了同一個回答:“我早就不記得了。”
大巫女毫不動氣,平靜地笑了一笑。“沒關系,”她像開導后輩似的說,“你記住今天就夠了。”
身體管家輕輕嗤笑了一下。
老太婆不急著動手,反而問道:“不止你們兩個吧?你們這一行人里的另外幾個呢?這附近沒有啊……也在各地捕獵我的身體管家嗎?”
梟西厄斯已經將附近都搜索過一次了?
大巫女慢慢往前踏了一步。她與浮在圍墻外的老太婆之間,只剩下一米不到的距離了。
“你都已經直接降到身體管家身上了,為什么不自己動手呢?”她柔和地問道,卻刻意把“降神”的“神”字給去掉了。“林三酒說過,你降在余淵身上的時候,展現出了她連抵抗也抵抗不住的力量,一只手指就能壓得她爬不起身……你為什么不上來,把那力量用在我身上?何苦用老太婆這么費事?”
在遠方那男人短暫一頓的空隙里,大巫女慢慢展開了一個笑。
“因為你被削弱了很多吧?失去一個身體管家,就等于是結結實實地少了一塊可用的戰力和能力。你又不能無限制地把他們復制出來,因為復制一個,就要消耗一部分能量……‘梟西厄斯’是一個高于身體的存在,我想,維系他就需要大量的能量,能量耗得多了,能力退化得多了,都有可能叫梟西厄斯消失,是不是?大敵當前,當然還是用老太婆的性價比最高了。”
這一次,老太婆仰起后腦,仿佛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要開始笑了;可是它隨即垂下頭,與大巫女平視的臉上,卻一點笑紋都沒有浮起來。
“‘大敵’?”老太婆干干巴巴地說,“你太抬舉自己了。”
皮娜看不出來它到底做了什么動作——大多數意識力的流動與行止,都是低低伏于人的認知線之下的,看不見,也聽不見——然而在那一剎那里,一定有什么事發生了。
因為大巫女面前仿佛驀然沖起一道噴泉似的,一大片流金閃爍、水光粼粼的意識力,就在眨眼間,像一道保護罩似的包圍在了她的身邊。
那一層意識力形成的穹頂上,一道道地波蕩著水紋,就像一大塊染著陽光的金色海水被挖了起來,凝固在天空之下。
但是最讓皮娜愕然的,是每一道波光流過時,都會帶來一個大巫女的倒影;那一個個倒影轉瞬就又被水流帶走了,好像那一大塊金色海水,也在貪婪懷戀著各個角度、各個方向的大巫女。
皮娜將目光從“海水”上拔起來,意識到空地上的身體管家,猛地抬起了腦袋;那男人也正仰著頭,似乎在觀察著大巫女的新屏障。
“……你這個手段是?”
那老太婆依然面目呆板地問道——不知怎么,都過去一兩分鐘了,它也不叫出銀色文字來。
大巫女站在一層層水波與倒影之下,背影依然筆直舒展。
“要先選定目標,才能針對目標選擇條件和后果吧?”她的聲音穩穩從“海水”下傳了出來,“如何,你要不要再試一試?剛才或許是你選目標的時候,手滑了,才沒選中我。”
難道她……她可以令老太婆選不中自己做目標?
皮娜一時幾乎不知道該吃驚好,還是該贊嘆好,差點因為高興而腳下踩空——不怪她興奮;如果老太婆連目標都選不著,不就等于整個概念碰撞都廢了嗎?
明明不可能有“手滑”這一回事,但是空地上那男人極輕微地一動,卻令皮娜立刻意識到,他恐怕果然又開始“選擇目標”了。
她沒有
大巫女那種本事,但是她很清楚自己是整個局面里最大的弱點;幾乎在剛一察覺那男人的動靜時,她就驀然朝遠處一躍,縱身從殘缺天臺中跳了出去。
“你以為我選的是你?”
大巫女所說的那一根房梁,一頭搭在二樓斷壁上,一頭斜扎在地下,被荒草和青苔吞沒了大半原色。
皮娜在往外跳的時候,就找好了角度,此刻她雙手牢牢抓著房梁,腦袋上依然跟著那一個指著她不放的紅色箭頭;一時間她像個猴子似的斜掛在房梁中央,從這個角度上,連大巫女也看不見了,只能聽見頭上老太婆冷冷地說:“如果我選的是你,你逃又有什么用?”
選的不是我……皮娜的心臟剛剛一縮,就聽見了大巫女的聲音。
“拿我沒辦法,就在她一個小角色身上出氣?”她平平淡淡地說:“你以為天底下,會用意識力的人只有你么?”
果然,那層“海水”又一次保護住了大巫女,沒有讓她被選為目標。
“多虧了這個小角色,我才能找上你們。”老太婆干巴巴地說,音節摩擦著音節。“連續兩次在身體管家死亡之前,看過他的人,就是這個小角色了……”
原來是這樣找上她們的!
正在拼命踢腿、要爬上房梁的皮娜聞言一愣,又氣又恨,恨不得踹自己兩腳——她上次要是不那么謹慎,不去確認是不是同一個身體管家,恐怕還沒有這么快被梟西厄斯找上;因為擔心梟西厄斯是否正在靠近,反而把他給引近了身邊,這實在太過諷刺了。
在火燒火燎的愧疚感中,皮娜死死咬著后牙,從唇縫里低低吸了一口涼氣。
“多虧了她,我今天才能算賬呀。”大巫女柔和地笑了一聲。
……她動手了。
皮娜抬起了頭,恰好看見天空里乍然被數道近乎透明的淡淡光影給撕裂了。數道光影就像有著同一目標的長箭,都指向了集中的一點——經過這些天的相處,皮娜對它們已經很熟悉了:那正是大巫女分散出去、纏繞在各個人本身上的“祈禱之力”。
現在拿回“祈禱之力”做什么?
她自己的意識力還留在人本身上嗎?“祈禱之力”不是用來找身體管家的嗎?
皮娜滿腹都是問題,卻一個答案也得不到,更是什么也看不見。
她好不容易爬回房梁上,蹬住一個缺口穩住了身體,好不讓自己滑下去,隨即從口袋里悄悄一掏——季山青真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他是不是早就預料到了此時此
刻,所以才想出了那一個通過陌生人腦電波同步來溝通的辦法?
盡管他們平時傳遞訊息時,出于自然的習慣,都會張口說話;可是實際上,通信方式只要是同步了陌生人的腦電波頻率就行……也就意味著,皮娜此刻不出聲,就可以將她的消息傳到林三酒和清久留兩組人的身邊去,讓陌生人的聲音告訴他們,梟西厄斯來了。
但是頭上……頭上正在發生什么事?
大巫女呢,她還好嗎?
在確定消息傳出去以后,皮娜實在按耐不住了,迅速從房梁上爬起身,踩在滿是青苔和泥土的房梁上,屈膝貓腰地重新往天臺上走。傳遞消息,
大概只花了她十秒鐘不到——“梟西厄斯來了”,再加上她們所在的位置就行——可是這十秒鐘里,頭上怎么這么安靜?
說來也巧,就在她心中浮起“安靜”二字時,皮娜聽見了。
……她想,她大概是這個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曾聽見過梟西厄斯痛呼出聲的少數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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