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估量,身后黑潮一樣涌動著的、起伏著的影子,究竟是由多少人格組成的了。過去的幾分鐘里,地平線一直在萎縮后退,將空間退讓給了不斷擴張進犯的漆黑潮涌。
清久留說出的,只是一個事實:任何人都有能力和體力的上限,在無窮無盡、越戰越多的敵人包圍下,繼續撐下去,只會給他們帶來沒有意義的死亡。
剛才大巫女放倒了多少個人格,連她自己也記不清楚了;可是那么多次擊殺、反應與冒險,好像從沒發生過一樣,世界并不在乎——更加沒能讓身后的黑潮規模縮小一點,或讓它的速度慢上一分。
“……他們在加快速度,”清久留的聲氣似乎也被擔憂流失了溫度,低低涼涼,轉眼就化散進了一陣陣撲打上來的夜風里。
此刻的大巫女,幾乎令人連認也認不出來了,渾身上下盡是血污與傷口。但她的脊背依然筆直,高高站在空中馬車的邊緣上,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后方逐漸逼近的黑潮;她忽然一擺手,就像從空氣里抓了一把韁繩似的——前方一直在拽著馬車往前跑的人本,登時腳下就慢了幾分。
清久留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
“它好像也害怕了,”大巫女簡短地解釋道,“跑得比剛才快了。”
清久留點了點頭。
馬車上,一時間沒有人出聲。他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在草地上的須臾之間就決定下來了;與這件事沉甸甸的分量一比,快得幾乎令人感覺像是自己還沒準備好,就被一把推下了高空。
十分鐘,是他們跑出圓形范圍所需要的時間。
在超出范圍的那一刻,Bliss,以及她懷中那一件浸透了血的黑色背心,就會一起被收回到梟西厄斯/盧澤的身體里去——在最后一分鐘,最后一秒上,她必須要消失,不能提前,更不能推遲。
作為一個人格,Bliss也是不能碰到宮道一的血的;如今在梟西厄斯與盧澤合二為一的情況下,她依然屬于“梟西厄斯內部”的事物,一旦直接碰上了,她的下場與剛才草地上那么多化了血的人格將不會有任何區別。
林三酒的卡片,本質上是“另一個人的能力產物”,和特殊物品一樣,不能被Bliss一起帶進去,也不能在梟西厄斯體內被解除卡片化。
換言之,拿著血衣的Bliss,必須要在進入梟西厄斯體內時的那一個瞬間里,真正把它“拿”在手里——若是在此之前拿到了,Bliss就會化血;若是在此之后,她就會失去帶著血衣進入梟西厄斯體內的機會。
更何況,梟西厄斯就像一面屏障,他的體內是一片誰也無法看清,誰也無法預測的黑淵。沒有人知道一旦跨過屏障后,會出現什么樣的變故、辦法是不是還有效;唯一一個途徑,就是讓Bliss與血衣同時進入他的體內。
可是該怎么確保這一點?
“有一個辦法,”大巫女那時從戰斗中,抽出一個機會,喘息著說:“我可以令意識力勻速從目標上揮發消散。”
“真的?”清久留眼睛一亮,果然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說:“那用你的意識力包住血衣,Bliss就可以拿著它了,然后我們在一個設定的時間段往范圍外走的話……”
比如,他們決定了要用十分鐘離開圓形范圍,那么大巫女就可以讓意識力在最后一秒流散干凈;也就是說,只有當Bliss進入梟西厄斯身體內的那一刻到來時,血衣才會真正沒有一點阻隔地,碰到她的手掌,同時也碰到梟西厄斯的身體內部。
這一點,也只有大巫女能做到了。
盡管林三酒的戰斗天賦極高,在短短幾分鐘的應戰里,對于意識力的掌控就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但是她還遠遠不能企及大巫女——而且這一次,情況不允許他們出任何差錯。
包裹住血衣的意識力,必須要均勻地從每一個面上,以勻速流散掉相同的量,否則哪里多流掉一丁點,將Bliss提早暴露在了血衣下,他們都會前功盡棄。
這是清久留計劃中的第三步,也是說來簡單,執行起來卻最艱難、最不能出差池的一步。
他們必須以一種非人的冷靜計算著時間,謹慎仔細地一步步衡量著距離,確保Bliss和血衣會被同時送走;而這一切,卻都要在無窮無盡的人格追擊下完成。
“以人本的速度而言,最保險的時間是十分鐘,”
那時,清久留仰頭朝遠處高高躍入夜色的大巫女喊道:“你能保證我們在十分鐘內不被吞沒嗎?”
當大巫女“咚”的一聲落地時,與她同時落下來的,還有一個失去了意識的人格——他的腦袋在地上軟軟一歪,骨碌碌地滾了出去,在離肩膀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我盡力,”
大巫女渾身上下,已找不出半分此前的潔凈與精致,白色風衣變成了掛在肩膀和后背上的布條,腿上的褲子與皮膚一起被劃開了一道裂口。她面無表情地抹去了臉上的污漬,低聲說:“只要我活著,你們就不會被吞沒。”
“等等!”林三酒立時喊道,“讓我來跑,我比人本快,不需要讓大巫女撐——”
“你另有一個任務,”清久留打斷了她,在她一怔時,沖她笑了一笑。“你的任務……或許比我們更危險。”
清久留計劃中的最后一步,將把她送到梟西厄斯的手上。
林三酒很清楚,當她再一次面對梟西厄斯的時候,她就沒有那么好的運氣了——她上一次逃亡,是因為梟西厄斯在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人格死亡”帶來的陣痛,才出現了一個短暫的注意力缺口。
如果清久留的計劃不成功……
林三酒搖了搖頭。
如果計劃不成功,那么今夜死在梟西厄斯手下的,就不僅僅是她了。到時候,她是否獨自面對梟西厄斯,她是否會死,也一點都不重要了。
她在急促的呼吸之間輕輕笑了一聲;與其說是笑,不如說是一道輕淺的氣流。
這也是她在全速奔跑之下,唯一一點能擠出來的、接近笑的氣流了。
跟在數百米之外的,是一群同樣在以高速追趕著她的人格。那一個可以產生人格的人格,想必沒有跟在她的后面;因為在如此高速的長時間奔跑下,那一群人格漸漸有了掉隊的,有了撐不住的,規模正在越來越小。
但是這也就意味著,此刻依然跟在她身后的人格,都是被篩選過后的強者;如果林三酒不快一點、再快一點,如果她不反復挑戰自己的最高極限,她與那群人格之間的距離就會迅速縮短,在她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她面前的世界就會黑下去。
他們知道自己一行人的計劃嗎?
所有的要素,Bliss,血,范圍……其實都清清楚楚擺在明面上,雙方都知道。但是他們能夠意識到,清久留將這幾個要素組合在了一起,組合成了一把狙殺梟西厄斯的刀嗎?
“我們的計劃,完全取決于宮道一的血,”
在她出發之前,清久留輕輕地告訴過她。“如果事實證明,他的血起不了作用,那么沒有別的可說,我們幾人都會死在今夜。擊敗梟西厄斯的任務,只能交給未來的季山青和余淵了。但如果宮道一的血起了作用……”
他頓了頓,才繼續說道:“依然還有一個可能性,是梟西厄斯會及時意識到不對,采用我們此刻完全無法預知的手段,保住盧澤的身體。他是梟西厄斯,這個可能性的幾率,不容小覷……所以當我們跨過范圍,Bliss消失的那一刻,你也必須要趕到梟西厄斯身邊。”
林三酒明白了。
“也就是說……在他的身體內部剛剛開始化血的那一刻,我要確保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繼續化血。”她低聲說,“對不對?”
清久留點了點頭,說:“他在生死關頭,我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事。”
以自己這樣一個會痛,會流血,力量有限制,跑久了會累的身體,去攔住梟西厄斯在絕望關頭的自救……
她能夠辦得到嗎?
梟西厄斯一定知道她正在過來……她能接近他嗎?
阻止了梟西厄斯的話,她就不會再繼續失去了,是吧?
沿著Bliss所指出的方向,林三酒眼前的大地,終于即將在幾百米遠之外中斷了。地面從這里,會忽然坍塌墜落下去,形成一道懸崖,直直站在一片峽谷里,離落石城就只有幾公里的距離——余淵送走禮包的地方,就在這里;如今梟西厄斯也來到到了這里。
林三酒在急速打上來的風里,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秒表。
0:03,秒表上的數字剛剛跳了一下。
她在十分鐘內,就跨越了這么遠的距離;在遙遠大地的另一頭上,人本現在大概也快要拉著馬車,邁出最后的一兩步了。
在撲過最后一段距離的時候,林三酒完完全全地忘記了斷崖之外的一切。
她縱身一躍,高高地撞入了夜色下的長風里,如同一只年輕的鷹,要撞擊挑戰著世界的邊界。
下方峽谷在她眼前霍然展開;參差錯落的巨型石塊之間,一個人影正向她抬起了頭。
林三酒的雙腳轟然砸落在地上,沙塵滾滾而起。她瞇起眼睛,視線落在了不遠處的影子上;在同一時間,手中鋼鞭揚入了風里,隱隱地即將揭開這一張夜幕。
那一張盧澤的面孔上,望著林三酒時的神色忽然被打斷了,浮起了短暫的一瞬間迷惑。他好像在迷惑此刻究竟發生了什么,也好像在迷惑世間竟還有自己也會為之不解的事。
林三酒知道,Bliss成功了。
當盧澤身體一側驀然傾瀉噴濺出了大量鮮血的時候,她搶上一步,在梟西厄斯剛剛抬起了右手、還沒來得及做出下一個動作之前,鋼鞭就已經揮甩了上去,將那一條右臂給遠遠地抽斷了,被高高擊進了夜風里。
就像失去了根基的樓一樣,盧澤的身體在沖天的煙塵、沙土和大量的血里,在林三酒的雙眼前,急速垮塌墜落了下去。
……瑪瑟,至少我完成了你對我的囑托。
你們看,我會產生“六月底是否能完結”這樣的感想,是不是也很正常,因為這一章的梟西厄斯就領盒飯下場了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