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非常警惕。
她好歹也是在末日世界里摸爬滾打、渾身浴血了十來年的人,見識過的陷阱和圈套不知其數,不管遇上什么樣的景象,她又怎么會放任自己安心將頭埋入沙子里?
仔細想想,在末日世界中,離散才是常態。
她每多走一段路,每遇見一個人,就意味著多了一個要回頭搜尋的坐標,多了一塊從身體里被拔出去的血肉;尋尋覓覓而遍尋無獲,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成為了被林三酒默認的恒常。
……所以啊,眼前這一個差點把勺子都咬斷一半的波西米亞,是不是就太可疑了?
林三酒十指輕輕交叉著,搭在自己的下巴上,注視著餐桌對面那一頭蜂蜜色澤的波浪長發;因為主人的痛苦,頭上軟金似的雜亂茸毛正在空氣里顫顫巍巍。
被咬得變形了的餐勺,此時被扔在了桌面上,還沾著一點晶亮的口水。
“疼死我了……”波西米亞的額頭壓在餐桌邊緣上,聲音含混不清:“我的牙……”
這個幻象陷阱的細節還挺真實。
林三酒又聽了幾個波西米亞趴在桌上哼哼出來的音節,發現她雖然被硌了牙,而且被硌得眼淚都出來了,但是依然不肯放棄嘴里滿滿一包食物,正在一邊哭痛,一邊堅強地咀嚼。
她得保持冷靜,保持警惕——
“你趕緊吐出來啊,”林三酒從餐桌上傾過身子,手里已經抓上了一張餐巾紙。“你牙怎么樣了?沒活動吧?你別嚼了——別咬我手!”
等她展開餐巾紙,活像老媽子一樣,把波西米亞臉上橫流的涕淚口水都給擦干凈的時候,波西米亞嘴里也總算空了,喘上來了一口氣。
“你不知道,”她任自己的臉被林三酒擦得一晃一晃,從餐巾紙底下說:“自從醒過來以后,我就好像八百輩子沒有吃過飯一樣,我一點也不夸張,我的胃正在吃我自己!”
……真不夸張。
“禮包怎么說?這樣正常嗎?”林三酒揉起餐巾紙,遞過去一個杯子:“喝點水。”
波西米亞應付作業式地隨便沾了一點水,眼珠子就轉回到了沙萊斯準備的海鮮飯上——Karma博物館里別的或許不出奇,海產可有的是;哪怕那只“碗”形同嬰兒澡盆大小,也被各式海鮮填得滿滿的。
“他說是正常的,”
沒了勺子,也不妨礙她挑起一只青口貝,把肉挖了下來。“他說,生命和身體在一般人身上是區分不開的,我也是這樣子。之前,我的身體也化作了最后一點生命,被保存起來了,沒了。現在我的生命是禮包分給我的,但他也只能分給我生命……”
她想了兩秒,說:“他的原話是,‘你必須重新經歷一次肉體被一點點創造出來的過程,而肉身的生長,需要極大量的能量。’”
“啊?那你現在這個是什么?”林三酒戳了一下她的胳膊——好像是比以前瘦了點。
“殼子,”波西米亞低頭看了看自己,說:“或者說框架?反正季山青說,我要吃掉好多好多的能量,才能讓這個身體真正變成鮮活豐滿的血肉。”
林三酒聽不明白;她懷疑波西米亞自己也沒明白——不過既然任務是“吃”,而不是“不吃”,那么對于波西米亞來說根本就是正中下懷,哪里還會產生質疑。
把勺子掰回原形,波西米亞的腦袋在飯盆里勤勤懇懇好一會兒之后,終于舍得抬起頭來了,一張臉上鼓鼓囊囊,仿佛是一個要靠自己獨自養活家里六口人的松鼠。“……以漢我漢啊?”
“我怕你被貝殼噎著,”林三酒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一直在傻傻地看著波西米亞吃飯。“你能不能喝口水順一順,當幫我個忙了,我看著有點怕。”
波西米亞用一大口水送下了飯,說:“你放心,不用你給我戴孝,我和季山青一樣命長。”
林三酒對她的屁話早就習慣了,想了想,問道:“你需要吃大量的純熱量是吧?營養成分考不考慮?”
波西米亞抬起了一張茫然且下半部分很繁忙的臉。“營養成分?”
“蛋白質啊,膳食纖維啊,微量元素啊……”林三酒數了幾種,眼看她的表情越來越有迷失于大霧中的趨勢,自己停了下來。“你以前不知道?”
“只要是吃的,不都很有營養嗎?”波西米亞百忙之中回應了一句,“再說,就算沒有什么善良纖維,難道誰還有不吃的余地?”
是了,她小時候無人看顧,在污泥和垃圾里饑一頓飽一頓,全靠著幼狼一樣的狠勁才在末日世界里活到今天的……
“我吃飯呢你抱我干什么!”波西米亞突然抬頭抗議道,“快給你媽松手!”
林三酒不松。
她的皮膚貼在波西米亞毛茸茸的頭發上,胳膊里感受著她身體的熱意,鼻間里盡是混著海鮮飯味道的波西米亞的氣息;在桌下的長裙上,她還看見了幾顆飯粒和一點醬汁。
“你真的太可疑了,”林三酒把臉埋在她的頭發里,說:“你居然真的活生生坐在這里,我一點都不信……”
波西米亞身體上咀嚼的震動停了一停,咕嚕一下咽了飯,說:“那個誰,長特別好看的那個,早就說了你的腦子要不對勁一陣子。”
“他叫清久留。”林三酒仍舊從她頭發里說。
“怪不得你要對我好,因為你就喜歡長得好看的人。”波西米亞很有邏輯地說。
“你也知道我對你好?”
波西米亞頓了一頓,勉勉強強地說:“還……還行吧。”
沒人逼她回答,她自己答完了話,卻又要遷怒林三酒:“你到底下不下去,你礙著我吃飯了!”
林三酒依然充耳不聞。
她低聲問道:“所以……你也想一直留在船上,是不是?”
“嗯……等等,你什么意思,”輪到波西米亞警惕了起來,“你想把我的房間給誰?”
林三酒環繞住她的手中,硬硬地硌著一張卡片的形狀。
只要解除了,就能化作疫苗,給她打上了;波西米亞如果知道自己有一個能逃脫大洪水和輪回的機會,肯定也會高興的……
她只有兩支疫苗,也只能留住兩個人。
疫苗里用上的是真實活人體內的抽取物,每一個都有極細微的千差萬別,是連數據體也不能單靠一個兩個樣本就復現出來的技術——禮包說過,他需要為數不少的樣本才能做到完整解析,就像是需要大量數據才能得出有效的平均值一樣;若真有那么多樣本,自然也不需要禮包的解析了。
可是只要波西米亞同意了,這個行動開了頭,她大可以去找屋一柳,讓他實現承諾。至于梟西厄斯是否還會回來,本來就是一件很遙遠的、沒把握的事,干嘛不用一個幾率不定的遙遠可能性,換取一個眼下的踏踏實實?
疫苗在她手里解除了卡片化,冰冰涼涼;過了幾秒,又重新變成了卡片。
波西米亞全然沒有察覺。
“……放心,誰也不給。我去給你找點高熱量的東西,”林三酒終于松開了胳膊,說:“都是你沒吃過的好吃的。薯條啊,玉米片啊……”
在她推開餐廳門出去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波西米亞的表情簡直讓林三酒懷疑她是不是要給自己敬禮。
在全員終于能夠喘氣休養的時候,Exodus也是老老實實趴在地上的——他們不久之前剛剛靠Exodus逃過了一次梟西厄斯的追捕,幾乎把燃料都用盡了,等大家歇一口氣,才能去想辦法補上燃料。不過給波西米亞找零食的任務嘛,不需要駕駛Exodus四處飛行搜尋,厚著臉皮找禮包伸手,應該就有結果了。
林三酒一邊走,一邊下意識地看了幾眼自己手臂上的圓珠筆線。
不是她的錯覺,連禮包也說,“他鄉遇故知”看起來真的粗了,就像是正在攢力氣,要給她再帶回一個什么人似的……自從發現這一點后,不過才幾十分鐘,她卻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被焦急期待給折磨好些天了。
真的還能再找回一個朋友嗎?會是誰?
等看到禮包的時候,還得仔細問問他這條線的事才行……
按照沙萊斯的小報告,林三酒順著走廊,來到了休息區的盡頭,推開了一間房門。
她在推開房門之前,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看見這一幕。
……季山青正在和清久留打桌球。
而且看樣子,好像禮包正落在下風……?
別懷疑,這可真是正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