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好。
你可以創造出“方舟”,但是這不代表你創造出的一定是“方舟”。
林三酒看不見女媧,分不清自己正身處何方——她正漂浮在虛茫白霧里,還是依然坐在黑夜草地上?——她感覺不到身體,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睜開著的,還是閉上了。
她只能聽見女媧的聲音;它從意識另一頭響起來,如同隔著一道橋,站在對岸與她遙遙相望的人影。
“你是什么意思?”林三酒對著腦中茫茫一片問道。“打磨扁平世界,不就是為了創造出方舟嗎?”
越是稀有,越是等級高的能力,在能力打磨劑下,威力躍升、產生質變的可能性就越大。
扁平世界就是這樣一種能力。
或許它不如我的偶爾也有完美計劃,可以操縱扭轉世事的流向;或許也不如宮道一那樣,可以讀取世界、站在因果平衡點上……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而言,扁平世界是一個遠比二者更珍貴的能力。
它如今即將產生質變了。
你抬頭看看。
可是她現在連身體也感覺不到,怎么——
“抬頭”這個念頭一動,林三酒驀然看見了。
濃郁白霧團團翻滾在這一方天地里,柔柔厚厚,似乎要是伸出手去,手就會被白霧托起來,被霧氣推得搖搖晃晃,隨其沉沉浮浮。
原本這兒是不存一物的。
林三酒在看見白霧天地的那一刻,忽然明白了——就像一個人了解自己一生那樣。
長久以來,它一直無知無覺,啞然安靜;沒有白霧,也沒有天地,好像只是一張沉睡的白紙。
每當林三酒將一個物品卡片化的時候,就有一小塊紙被撕下去,作為交換落進她手里,寫上“任楠的尸體”、“小區鐵門”之類的字樣。
她曾經怎么會以為,那些小小紙片,就是扁平世界的全部?
……如今它終于聽見了能叫醒它的聲音。
它醒來了,向上,向下,向每一個方向,無邊無際地舒展張開了身體。它睜開眼睛,回望著林三酒,眼里充斥著氤氳白霧,仿佛在等待她驅散霧氣,從深深濃濃的空白里,抓出一片從未有人見過的世界。
女媧的聲音沒有響起來;林三酒試探著往前走了一步。
白霧順從地退后了,仿佛是被她的存在給推開了,推散了,隱隱地松開了紋理——好像馬上就要露出濃霧遮掩之下的景物了。
林三酒沒忍住,探詢著、試探著,朝濃霧深處望了進去。
一片長長的雪白鳥翼,猝不及防從霧中疾撲出來,幾乎是緊貼著她的面門橫掃過去;伴隨著那鳥翼主人的急速飛升,眨眼間就消失不見了——它卷起的風,將白霧攪起了急浪,足有一人來長的幾片鳥羽,被急浪裹挾著,一個浪花后,重歸于虛無。
……怎、怎么回事?
林三酒急忙穩住神,再定睛望去時,眼前依舊只有同樣翻滾的白霧。
“那是‘世界之上的世界’。”
女媧的聲音清楚真實了不少,仿佛是一個跟隨在身邊的、看不見的向導。
“更準確來說,是你通過府西羅看見的、你希望還能再次見到的,‘世界之上的世界’。只要你在此駐足,走入那一團霧氣深處,擁抱它……你的扁平世界就會定下它未來的形態,為你創造出一個‘世界之上的世界’。”
林三酒定定地站在原地,消化了好一會兒。“扁平世界未來的形態,是由我來決定的?”
“沒錯。能力打磨劑是你的,扁平世界也是你的……只要給你時間,你遲早也會憑自己走到這一步。
“然而對于初次見識進化能力質變的人來說,你擁有的信息太少了。讓你一個人什么也不知道地走進來,你大概會被第一個‘未來形態’抓住目光,懵懵懂懂地下了決定,渾然無知地錯過了更多的選擇。”
林三酒一怔。“你的意思是……扁平世界有許多種‘未來形態’,我需要做出選擇?”
“沒錯。扁平世界即將為你呈現出的‘未來形態’,每一種都是從你的閱歷、見識、經驗、思想與喜惡中生根發芽的——也就是說,其實每一種選擇對你而言,都很好,都是你渴求的。這樣一來,你反而更有可能會在最初的選擇上早早下了決定。
“但是在種種選擇之中,只有一個,才能創造出方舟。”
林三酒明白了。
“我怎么知道哪一個才是?”
“當你看到的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女媧說到這兒,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如果你改變了心意,決定放棄方舟、選擇另一種形態,也可以。對我而言,并沒有半分區別。”
怪不得女媧會說,“你創造出的不一定是方舟”,原來是這個意思。
“只有方舟能救我,以及救我想救的人,是不是?”林三酒輕輕笑了一聲,“如果天平的一頭是他們……那么,世界上沒有另一個選擇能讓我猶豫半秒鐘。”
“果然是你會說的話。”
女媧的聲音散沒在霧氣里,漂浮在身周,跟隨著林三酒前行的每一步。“換作第二人,大概都會變成我的又一場觀察。畢竟,扁平世界的形態之中,有幾個是很難抗拒的……”
林三酒聞言轉過眼睛,看了一眼被她拋在身后的第一個形態——“世界之上的世界”。
“如果扁平世界開啟的,是一扇通往‘世界之上的世界’的門,或許我還會多想一想……可是那只是它根據我的記憶,根據府西羅的執念,照貓畫虎而創造出來的吧?”她低聲說,“就算創造出來之后,‘世界之上的世界’就等同于真正存在了,可我還是不愿意。”
她不想過家家;她想要帶著府西羅的執念,與朋友們一起,去找更大的世界。
“第二個形態,來了。”女媧低聲說。
林三酒抬起目光,從氤氳欲散的霧氣里,隱隱約約地看見了一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世界。
高樓大廈,車水馬龍之間,拎著包,低頭看著手機,耳朵里塞著耳機的人,從街上川流而過。咖啡店的玻璃上貼著新品廣告,自行車叮鈴鈴地一聲響,街角一架小鋼琴上,有人正在彈奏一曲懷戀和鄉愁。
是她的老家世界,也不是;只需一眼,林三酒就知道,它遠比老家世界要溫柔圓滿得多。
“選擇它,走進去,你甚至可以封閉起記憶,以一個平常人的樣子,永遠生活在那兒。”女媧似乎也定定望了那遙遠人世一會兒,低聲說:“只要回去,就像回到母親子宮里一樣,永遠安全,永遠溫暖……一切苦痛掙扎,一切傷疤和失去,都會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可是……我既然已降生了,”林三酒微微一笑,從老家世界上收回了目光。“就不愿意再抹消如今的我,回歸上一世了。”
扁平世界的第三個形態,乍一看上去,有點令人摸不著頭腦。
空蕩蕩的大地上,稀零零地立著幾叢雜草;河灘上的鵝卵石,在太陽下泛著光。水里似乎有魚,一閃而過,在河的記憶里留下一尾紅紅的夢。
林三酒不太肯定自己究竟有沒有生出“啊,就是它”的感覺,猶疑著問道:“這是……”
“屬于你的末日世界。”女媧答道,“你看見的,每一個都只是‘未來形態’的初始模樣。假以時日,這個世界就會長成一個遼闊豐富的末日世界——也就是說,你所需要的一切,都能從這個世界里產出。不管是食物、醫藥、武器,還是特殊物品、副本、進化能力……”
“副本?進化能力?”
“這二者都是末日世界才會產生的東西,對不對?如果你選擇了它,那么它產生的副本,就是你能夠隨時拿出來用的副本;它產生的進化能力,也是你能隨時施放的能力。雖然它的成長也需要時間,但是將來你達到、甚至超越我或府西羅的境界,也并非不可能。”
“果然是很難讓人抗拒的一個選擇啊。”
林三酒忍不住又看了光禿禿的河岸幾眼,難以想象它將來的潛力——更難以想象,自己居然要放棄它。“不過,它好像不是方舟吧?”
“這就要問你了。只有你,才知道哪一個選擇是方舟。”
林三酒點了點頭,繼續朝白霧深處走去。
她又陸續看見了好幾個扁平世界的未來形態;正如女媧所說,幾乎每一個都奇妙得叫人難以抗拒。其中有一個形態,竟然是她自己——據女媧的解釋,若是她選擇了那一個,未來終有一日,林三酒會脫離人的形態,以肉身展開一個新世界,以神識成為它的神明。
“那么……夸張的東西,不太適合我。”林三酒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聲,說:“雖然我確實想過,假如由我來打造一個世界,一定不會這樣殘酷……就是從我這個念頭里,生出來的形態吧?不過,當一個世界的神明什么的,還是算了吧。”
當她不知第幾次停下腳步的時候,林三酒在望進白霧深處之前,就已經隱隱地知道了。
她不必再往前走了,她已來到了終點。
她找到方舟了。
林三酒想笑,也想掉淚。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盡管仍然隱約模糊。
“原來……原來‘方舟’是從那一段記憶中誕生出的形態啊。”
越是臨到結尾,越是難寫,感覺終局這幾章承載的實在太多了,文字有種負重難行之感……
因為末日接近結局,所以我對其他作品的結局也自然產生了好奇。拿上個星期看完的大劍來說,我覺得結局很干凈溫暖,很符合從第一話就定下的基調,不錯呀?為什么說爛尾呢?你們要求這么高的嗎,好可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