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羅錦言是不知道有羅紹這個人的。想來是和今生的情況相同,仕途不暢,偏居一隅做個小吏,以他的官職和聲望,還不足于傳到后宮。
重生之后,羅錦言從來不覺得做一名像父親這樣的父母官有何不好。
像那秦玨,不到三十歲便官拜華蓋殿大學士,除了他的個人能力,更多的還是皇恩浩蕩,可他卻在新帝登基的第二天,便留書辭官而去,陳諒等人尋到他府里,才發現人去樓空,除了一套冠服,什么都沒有留下。
想到秦玨,羅錦言額頭的青筋不由冒起,如果他能留在新帝趙思身邊,憑他的霸道強勢,楊善宗、耿文頤之流又怎能把持朝政,挾天子以令諸侯?如果他真的如仁宗所愿,成為名符其實的顧命大臣,趙思又怎能命喪幾名內侍之手?
“小姐,您怎么了?”
耳邊傳來夏至焦急的聲音,羅錦言這才轉過神來,口中腥甜,不知不覺中她把嘴唇咬出了血。
她無力地笑了笑,臉上卻沒有一絲血色,看得夏至更加擔憂。
羅錦言暗暗責怪自己,她重生了,這一世她不會被送進宮去,就不會嫁給趙極,當然也不會生出趙思,即使在趙極駕崩之后依然會皇權別落,那也和她沒有一丁點兒關系了。
自己是杞人憂天了。
這一世,她只是七品小吏的女兒,長大后帶著豐厚的嫁妝,嫁給同樣家境殷實的讀書人,相夫教子,壽終正寢。至于朝堂上的風雨變幻,就讓趙家人自己去操心好了。
只是她的趙思,永遠都不能長大。
她在父親的院門外站立了好一會兒,這才神色如初地走了進去。
羅紹只有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年輕英俊,雖然臥病在床,卻依然神采奕奕,毫無病容。
“爹......爹......”
聽到小女兒艱難卻甜糯可人的聲音,羅紹的臉上都是寵溺,他靠在墨綠色漳絨大迎枕上,把撲到懷里的小女兒緊緊抱住,笨拙地抹去她眼角的淚珠,卻又把她推開一些,仔細打量:“好像瘦了些,在京城里吃得不習慣?惜惜,是爹爹疏忽了,應該告訴夏至,給你到酒樓里訂些可口的飯菜。”
惜惜,是羅錦言的乳名。
住在別人家里,卻要到酒樓里訂菜,哪有這樣做客人的?
羅錦言破涕為笑,撒嬌地把眼淚鼻涕一骨腦蹭在父親的衣裳上,羅紹不以為忤,從旁邊拿過一只紅木描金的小盒子,像獻寶一樣遞給羅錦言:“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不論是在江西,還是在行唐,父親常會給她搜羅些好玩好看的東西。
羅錦言歪著小腦袋,打量著這個盒子,似是正在猜想里面藏著什么寶貝,那副認真的小模樣讓羅紹忍俊不已。他從不認為女兒是他的拖累,相反,他一直認為,這個聰明懂事的女兒,不但是妻子留給他的珍寶,也是上天給他的最大恩賜。
“打開就知道了,快打開看看。”他慫恿著。
羅錦言這才打開了盒子,盒子里是一只黃銅鍍金胎琺瑯彩的西洋懷表。
羅錦言驚訝地張大了小嘴,好漂亮的懷表。
她小心翼翼地把懷表拿出來,愛不釋手。這樣的懷表,整個京城也難尋一塊,也不知爹爹從哪里弄來的,少說也要一千兩。
爹爹還沒有懷表呢。
羅錦言把懷表塞到羅紹手里,費力地說道:“......爹......用......”
她的聲音有些含糊,可羅紹還是明白了女兒的意思。
他有些感慨,女兒只有七歲,已經懂得好東西要孝敬長輩了,他的心里暖烘烘的。
“爹爹官職低微,隨身帶著一塊這樣的懷表,會引人側目的。可你就不同了,你是閨閣千金,你的東西別人多看幾眼都是冒犯。這懷表你隨身帶著,等你將來出嫁,爹爹再尋個帶機括的西洋鐘給你當嫁妝。”
見女兒的小臉蛋上重又綻出春花般的笑容,羅紹心滿意足,打開懷表的蓋子,告訴女兒認識西洋時針,父女二人如有默契,絕口不提他的傷勢。
待到有婆子進來說三侄少爺問老爺這邊還有何吩咐,羅錦言便起身向父親告辭,羅紹笑著說:“論起種花種草,昌平雖然比不上豐臺,可也小有名氣,莊子里就有花房,讓常貴媳婦帶你去看看。”
羅錦言微笑點頭,轉身出了父親的院子,夏至卻沒有一起出來,待到羅錦言在花房里待了好一會兒,夏至才氣喘吁吁跑進來。
“小姐,我把咱們在京城和一路上的事都稟給老爺了,老爺氣得臉色鐵青,讓三侄少爺去請駱軍爺了。”
羅錦言目不轉睛看著花架上的一盆茶花,輕聲道:“......你......去......盯......”
說到這里,她停下來,額頭已滲出薄汗。夏至心疼地用帕子給她拭汗,又把手裳伸到她面前:“小姐,咱不說了,您寫吧。”
羅錦言的嘴角微微彎起,沖著夏至搖搖頭,繼續說道:“......盯......著.....老......七......”
因為太過用力,她那如初雪般晶瑩的臉頰上泛起潮紅,心里卻很興奮,這一次她說了四個字!
這就是進步,以前她費盡力氣,也只能吐出一兩個字,有一次剛剛說出三個字,人便脫力暈厥了。
而今天,她雖然有些頭暈,喉嚨發干,但還是站得好好的。
一旁的小丫鬟卻不以為然,小姐真的不是啞巴?不過說話這么吃力,也和啞巴沒什么區別,至少她就沒有聽清小姐說的是什么。
但夏至是能聽懂的。
小姐讓她去盯著老七。
今天小姐說了很多話,和常貴媳婦說過話,和老爺說過話,和她說的最多,最后這句話,小姐說了四個字。
她高興地答應著,歡天喜地跑出了花房。
羅錦言看著眼前開得茂盛的茶花,若有所思。
蒔花的婆子見夏至走了,見縫插針地湊過來,對羅錦言道:“大小姐,這是茶梅,那邊還有狀元紅和六角大紅,老奴當家的姓張,排行二,您若是喜歡,老奴選幾盆弄得最好的給您屋子里搬過去吧。”
聞言,羅錦言把目光從茶花上移開,環顧四周,果然還有狀元紅和六角大紅。
她問道:“......灑......金......”
可能是剛才說話太用力氣,這次迸出兩個字便說不出來了。
好在張二家的勉強聽懂了,她想了想,恍然大悟:“大小姐說的是灑金寶珠吧,有,有一盆,老奴給您搬過來。”
灑金寶珠,雪白的花瓣上摻雜著紅色。當年無錫那邊進貢了十幾盆灑金寶珠,她喜歡得不成,還讓人搬了兩盆放到御書房。
可沒過幾日,便聽趙極身邊的太監說:“奴婢都說了,這花兒是皇后娘娘送過來的,可秦大人卻說,茶花要么是瑩白如玉,要么紅如朝霞,像這種白不白紅不紅的,就如白鐾有瑕,難入圣目,讓奴婢從哪兒搬來的,再搬回去。”
她記得當時氣得不成,把那十幾盆灑金寶珠全都賜給了秦玨的夫人。
而秦玨竟沒有娶妻。
這些灑金寶珠又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她羞憤難當,讓人把花全都丟掉。從此后皇宮里再也沒有見到灑金寶珠。
張二家的很快把灑金寶珠捧過來,花瓣層層疊疊,中間則聚成寶珠形狀,端的是漂亮。
羅錦言指著這盆灑金寶珠,對張二家的道:“......要......”
張二家的心領神會,讓小丫頭把花送到小姐屋里去。
羅錦言看著捧花的小丫頭走遠,微微笑了。
這一世她也不會再遇到秦玨了,她覺得什么花好看,那就是什么花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