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玨回到九芝胡同,破天荒地沒有直接到明遠堂,而是去了楚茨園。
門口的小廝看到他,連忙飛奔著進去通傳,秦玨走進去時,就看到管三平大馬金刀地坐在廊下。
“我爹呢?”秦玨問道。
管三平向書房的方向努努嘴,道:“琪大爺來了,正和大老爺在說話,可大老爺說什么也不讓收拾箱籠。”
秦玨移步走到書房外面,干咳了一聲。
果然,不過片刻,秦琪便滿臉堆笑地從里面走出來:“玉章回來了,燁大伯父正等著你呢。”
等什么等,秦琪一向都是用這種口吻說話。
秦玨不想為難這位常年累月受夾板氣的從兄,對秦琪微微頜首,便閃身進了書房。
秦燁坐在書案前,一只手翻著帳本,另一只手則在噼里啪啦打著算盤,手勢如飛,指走游龍。
秦玨望著父親的手,神思游離,這只手從來沒有摸過他的頭,他從不知道,這只手的主人是怎么想的,為何一次次幫著別人打壓他。
“您為何還不讓人收拾箱籠?”清冷的聲音響起,蓋過了算珠交碰的聲音。
秦燁的手只是稍有停滯,便又飛快地撥響了算盤。
“我說過,你去太原,我留下來。”秦燁說道,手上的算盤卻絲毫未亂。
秦玨想起曾在羅紹面前說過的話,他說父親是不想一心二用,這才沒有入仕。
其實秦燁有多聰明,做兒子的當然知道。
他敢保證,就算父親一邊和他吵架一邊打算盤,那些帳目也絲毫不會有任何錯亂。
小時候,他問過祖父,他未何不能做到一心二用?
祖父笑著說道:“只有心思單純之人才能一心二用,你一眨眼就是一個鬼主意,怎能一心二用呢?”
心思單純?父親?
秦玨嘴角彎了彎,除了祖父,整個北直隸甚至是南直隸,還有誰會說秦大老爺心思單純?
“我也說過,你去太原,我留下來。”秦玨重復著父親的話。
秦燁依然沒有抬頭,道:“玉字輩的男丁一個也不能留下,秦家不能斷根。”
“那好,您想留下就留下吧,但我是不會去太原的。”
秦玨說完做勢就走,卻聽身后的算盤聲停了下來,屋內頓時靜得出奇。
秦燁終于抬起眼睛,看向佇立在門口的兒子,許久,他才說道:“那你不要亂跑,到莊子上避些日子,待到時局穩定了再回京城。”
“您怕我死了?”秦玨冷冷地問道。
“對,怕你死了,我到九泉之下無法向你祖父交待。”秦燁重又繼續打起算盤來。
死了?原來他也會死。
秦玨靜靜地望著父親頭上沉靜如水的竹簪,把來時的念頭壓了下來。
他原是想讓父親出面,請張謹去羅家提親的。
可是現在看來,自己還是太急燥了。
她還沒有答應。
且,就像父親說的,寧王即將打過來了,若是他死了,而又和羅家定了親事,羅錦言就要捧著他的牌位嫁進秦家。
她自幼喪母,又生過大病,若是未婚夫君再死了,她即使大歸,也要落個克夫的名聲。
他心里頓時郁悶起來,什么都沒有再說,轉身離開了楚茨園。
夜涼如水,秦玨坐在太湖石堆成的假山上,心里翻江倒海一般。
他日盼夜盼,就是能得到羅紹的認可,可現在好事擺在面前,他卻不敢伸手去拿。
眼前又浮現出那張梨花初雪般的面龐,她如果知道他想去做的那件事,她會怎么想?
如果他一去再也不回來,她會記得他嗎?
明年的上元節,煙花升起時,她會想到他嗎?
“若谷!”他大聲喊道。
若谷悄沒聲音地從假山后閃出來,仰頭答應。
“若谷,你記著,以后每年的上元節都要在羅大小姐能看到的地方放煙花,如果你死了,就讓你的兒子孫子繼續放......直到她也不在了。”
若谷嗯了一聲,心里卻不由起疑,大爺這是怎么了?他和羅大人談得好好的,難道是大老爺不想提親?不會,即使大老爺不同意,以大爺的手段,也能把這件事辦得體體面面。
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大爺,我每年都把煙花買回來,您陪著羅大小姐一起看煙花。”若谷說道。
秦玨嘆了口氣,喃喃道:“如果我能活著回來,一定會陪著她看煙花的。”
說完,他一個縱身,從假山上跳了下來,無聲無息落到若谷面前:“備車,我去楊樹胡同,對了,你現在就到煙花李家買煙花,越多越好。”
若谷撓頭,又不是過節,又不是辦喜事,買煙花做什么?
半個時辰后,煙花李家的大門被敲得震山價響,中秋節時賣剩的煙花都被一個不知哪里冒出來的傻小子買走了。
又是半個時辰后,羅錦言怔怔地看著一張紙條從窗縫里塞進來。
“打開窗子。”
羅錦言眉頭蹙起,這人怎么說話不算數,他說過不會再來跳窗戶了,怎么又來了,還想再讓她用開水潑他嗎?
這一次,她沒要開水,而是抄起了雞毛撣子。
可是就在窗戶里面推開的那一剎那,她怔住了,手中一松,雞毛撣子落在地上。
姹紫嫣紅的煙火染亮了暗藍的夜空,一簇簇明亮的彩花將黑夜照得亮如白晝,她聽到一扇扇的窗子被打開,有丫鬟壓低卻難掩興奮的聲音傳來:“煙花啊,好美的煙花啊!”
從她的角度,雖然只能看到頭頂的一方天空,但那彩霞般彌漫的美麗卻霸道而又曼妙地展開著,將她完完整整地籠罩起來。
周圍的聲音響起又散去,她的耳邊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只有這漫天的霞彩如火如荼,絢爛著她周邊的每一處方寸。
這份美麗專門為她而綻放,有人常說煙花如曇花一現,但她卻深深記住這一世她經歷的每一場煙花。
于她,于今生,這剎那光輝便是永恒。
只是她不知道,也從未想過,這世間萬物或出現或消逝,都會留下影蹤,就如這轉瞬即逝的煙花,早已刻在她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