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筆墨店在京城很有名,賣的東西素以華美著稱。
華美卻不實用。
粉彩花鳥的狼毫筆,握感沉重,不合實用;工筆仕女的花箋,滿紙是畫,能寫字的地方只有兩寸見方;素絲繃成的簿子,繡著梅蘭竹菊,精致絕倫,卻不知要拿來做什么。
總之,這里的物件被真正做學問的人嗤之以鼻,卻令名門閨秀們愛不釋手。
但是并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家鋪子如今的主人是沈硯。
三個月前,沈硯賭錢時,從永平伯世子喬駿手里把這間鋪子贏了過來。
喬駿在這間鋪子上花了不少功夫,沈硯接手后,留下了原先的掌柜,生意并沒有受到影響。
沈硯對這種生意不感興趣,若非能借著買花箋把綺霞接出來,他早就不知道把這間鋪子輸給誰了。
今天是他第二次來這里。
從小到大,沈硯走到哪里都會引人注目,他對此視若無睹,因此,剛剛從外面走進來時,他并沒有留意到那些驚艷的目光。
“藍兒,那就是驍勇侯世子?”說話的女子十八、九歲,容長臉,柳眉鳳目,身材微豐,穿了件湖藍色葡萄纏枝紋妝花褙子,墮馬髻上簪著點翠大花。
聞言,站在她身邊的少女點點頭,但是一雙妙目卻一眨不眨地追隨著那個挺拔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通往后堂的拐彎處。
少女十六七歲年紀,雪膚明眸,眉目如畫,此時雙頰如火,令她精致的容顏更加美麗動人。
“他就是沈硯,和小時候一點都沒變。”少女嘴角含笑,眸光溫柔,宛若三月春水明麗嫵媚。
和小時候相比,他當然變了,只是變得更加令人心動。
七年前,她隨父兄進京,在宮里第一次見到沈硯。她從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男孩,傳說中的潘安也不過如此吧。
“你是嘉瑩?”他問她。
“你娘和我算是姐妹,你應該叫我姨母。”她正色道。
“哈哈哈”,沈硯笑得捂住肚子,好像從來沒有聽到這么好笑的事,等他笑夠了,忽然指著她的鼻子惡狠狠地說道,“我娘是文景皇帝的子孫,你不過是旁支,下次再讓我聽到你用我娘往臉上貼金,我就打爛你的嘴!”
那是她至今為止受過的最大的侮辱,當著一群等候晉見的宗婦貴女,她被沈硯奚落辱罵,她看到很多貴女用帕子掩著嘴偷笑,她看到她們眼中的不屑,她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她不能哭,進宮之前哥哥就叮囑過她,在宮里無論受了多么大的委屈,都要微笑對待,她姓趙,她也是太祖子孫,她的血統高貴。
她高高昂起頭,露出一個可愛的笑臉。
出宮的時候,她又看到了沈硯,他正在逗弄小宮女。于是她甩開身邊的嬤嬤,飛快地跑到沈硯面前,揚起精致的下巴,驕傲地說道:“沈硯,你記好了,我是嘉瑩縣主趙藍娉。”
往事如煙,但那日宮中的情景,卻如斧鑿刀刻一般,永遠留在了她的記憶中。
趙藍娉終于收回目光,和表姐虞紈悄然離去。
后堂之中,沈硯臉色鐵青,狠狠瞪著面前的綺霞。
“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綺霞簌簌發抖,一股難以言狀的疼痛從胸口傳來,傳到四肢百骸,她痛得幾乎無法站立。
“......我......我們算了吧......”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似有千鈞之重,她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說出來。
有些話,不是不能說,只是不知如何開口,一旦說出來了,也就不再遲疑。
“世子爺,您其實也是不喜歡婉秀縣君的,是嗎?您不要為了我而勉強自己。我不值得,我是無福之人,我配不上您了,可卻不想委身做妾,我知道這是我唯一能與您在一起的途徑,但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我過不了。”
“你不想給我做妾?你的腦袋里都在想什么?趙清儀性情懦弱,只要有我在,她絕對不敢苛待于你,你在驍勇侯府就像以前一樣,會有自己的院子,我不會讓任何人打擾你,更不會有人欺負你!”
沈硯恨不能打醒她,上次見面時,他把這個辦法告訴她時,她雖然什么都沒有說,但他知道,她一定會答應。
可是現在不過短短十幾天,她卻說出這樣一番話。
他的小雅從小溫柔聽話,怎會變成這樣了?
對了,她跟在羅氏身邊,羅氏是正室,秦玉章沒有妾室,小雅單純,耳薰目睹,她一定是認為做姨娘太低賤。
沈硯松了口氣,他繼續說道:“小雅,你放心,無論趙清儀有沒有親生兒子,我都會把我們的兒子記在她的名下,以后襲爵的也會是他,絕不會是趙清儀的兒子。”
綺霞怔怔地聽著,卻像是什么都沒有聽到。
隔了好一會兒,她搖搖頭:“不,不要,我不要那樣,那是我親生的兒子,為什么要記在別人名下?我不要眼睜睜看著我的兒子,叫別人母親,我不想偷偷摸摸地看他,即使他做了侯爺,他也是妾生的,別人背地里會笑話他,他的兄弟們也會不齒于他,朝臣們更會以此為由彈賅驍勇侯府嫡庶不分!”
沈硯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她是鐵了心不跟著他了,這才說出這樣一番胡話?
他的生活里怎能沒有小雅?不行,決不行!
他一把揪住綺霞的胳膊,把她拉進自己的懷里:“你瘋了,你是不是瘋了?”
綺霞拼命搖頭:“沒有,我沒瘋,我沒有。”
見她搖頭,沈硯怒氣更盛,他松開綺霞的手臂,卻雙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不想讓她再搖頭了,他不能失去她,他從小就喜歡她,他獵到的第一只錦雞是送給她的,她繡的第一只荷包是給他的,他們從小到大都是一對。
“世子爺......”綺霞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拼命抓住他的手,這一刻,她感覺自己就要死了,她不想死,螞蟻尚且要尋找瓦檐石縫賴以偷生,何況是她這個死過一次的人呢?
她使出所有的力氣使勁掙扎,指甲扎進皮肉,一陣疼痛從手上傳來,沈硯驀地松開了雙手。
而綺霞卻再也支撐不住,癱軟在地上。
沈硯如夢方醒,潔白如玉的手上有鮮血涌出來,這是綺霞用指甲抓的。
他幾乎掐死她,而她把他抓得鮮血淋漓。
他和她怎么變成這樣了?
沈硯彎腰抱起綺霞,大步走出后堂。
他大聲呼喝,很快便有隨從牽馬過來,他什么都沒有說,抱著綺霞飛身上馬,疾馳而去。
街上行人紛紛躲閃,有人摔倒在地,有小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剛才還是花團錦簇的書鋪街,轉眼間便亂做一團,鬼哭狼嚎。
守在外面的白九娘眼睜睜看到沈硯帶著綺霞策馬離去,她飛奔著追了出去,但是兩人一馬越來越遠,很快便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