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羅紹從不強迫女兒讀書,除了羅錦言喜歡的游記和詞話小說,她還喜歡讀些尋常閨秀不會去看的書。
嫁到秦家后,她雖然沒有去過天心閣,但是松濤軒里有很多古籍抄本,其中宋代的刑名抄本中更是記載詳細,《素問》中也有“男脈應,女脈應”之說,像云棲這樣的人自古便有,同時兼具男女特征,有些甚至還能令女子有孕。
但無論如何,這都是難以啟齒之事,若是生在大戶人家,或許出生時就被悶死了。
云棲或許根本不是解家的外室子,解晨是一家之主,夫人也只有二子一女,有了中意的女子直接抬進府里做姨娘便是,沒有必要偷偷摸摸養外室。
云棲出生之后,解家發現這孩子有問題,恐怕家丑外傳,又舍不得弄死親生骨肉,就把他交由曾得解家恩惠的寂文老和尚帶回棲霞寺,對外只說孩子出生后夭折了。
宮里的銀作局每年都會在剛進宮的小內侍中挑選心靈手巧的,但他們也會在民間搜羅能工巧匠,只是但凡有些名頭的大多年紀已大,像云棲這樣十四歲就出名的百年難遇,但是銀作局不會強行把人凈身,不但要征求同意,還要給賣身錢的。
云棲要進宮,以他的身體情況,應該是買通了操刀太監,否則這件事肯定會傳出去,雖然不妨礙進宮,但是宮里那種地方,若是有個這樣的人進來,還不知要被那些太監、內侍們如何羞辱。
云棲是橫下心來進宮的吧。
羅錦言心中莫名其妙地有些酸楚,她不是個悲天憫人的,但是看著金簪上那團秀麗的小小云紋,她忽然很難受。
方丈室內一切死寂,落針可聞,就連似懂非懂的寂了大師也安靜下來。
羅錦言站起身來,端端正正給明德方丈行了大禮。
“女檀越,你這是為何?”明德方丈道。
羅錦言凄然一笑:“妾身多謝方丈大師義舉。”
明德方丈默然,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女檀越多思多慮了。”
羅錦言卻看向寂了大師,道:“大師,聽聞棲霞寺早年有掛單的東瀛僧人,不知現在還有留下的嗎?“
朝廷多年,有的僧人來不及離開,也就留在大周了。
寂了大師那張帶點老天真的臉龐上立刻如同石化,他呆了呆,便不停搖頭:“沒有沒有,都走了,新來的也走了,沒有,一個也沒有。”
羅錦言知道他們不會再說什么了,她也不想再問了,由知客陪著,她去燒香許愿,一個時辰后,她對知客道:"請轉告方丈大師,妾身小時候曾來看過櫻花,時過多年,依然難忘,就不向兩位大師告辭了,妾身到后山去賞櫻."
現在并不是賞櫻的時節。
站在櫻花林里,有風在耳邊吹過,羅錦言苦笑,秦玨那個花盲,住在棲霞山時,不知有沒有來過這里。
不遠處,一個僧人正在修剪花枝,他穿著銀灰色的寬大僧袍,山風吹起,衣袂飄飄,有一種隨時要飛起來的感覺。
羅錦言快步上前,那僧人聽到動靜轉身望過來,長身玉立,三十多歲的年紀,一塵不染的僧袍,英俊的眉眼,光潤如玉的額頭,他微揚著頭,靜默地看著向他走來的這群人,尊貴神圣,不可侵犯。
羅錦言沒有想到,她真的在這里見到他了。
不,這不是巧合,他是故意在這里等著的,或許他也曾經等過秦玨,也不知少年的秦玨有沒有耐心來這個地方,但是即使遇到了又如何?也不過一個回眸而已。
如海深仇,幾十年的等待,也不過是浩瀚史河中的一次回眸,一次駐足。
她轉身對緊跟著她的夏至道:“你們退到十丈以外。”
夏至沒有多問,帶著人向后退去,管三平嘴角動了動,終是什么也沒說,跟著夏至退到一片櫻花樹后。
羅錦言深深地吸了口氣,深秋的空氣帶著寒涼,卻讓她頭腦更加清明。
她恭謙地跪了下去:“妾身是天心閣秦家長房長媳,夫君單名一個玨字,有幸在此處得遇大師,妾身以為,大師身體康泰,厚德載福,已為大周之幸。”
說完,她依然低垂著頭,看著身下這片土地。
許久,一個溫和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身體康泰,厚德載福?很好很好,你來此他可知曉?”
“黃河水患,夫君為民請命,妾身路經金陵,福至心靈,自己前來。”她的心砰砰直跳,全都明白了,前世的,今生的,她明白了。
先前她早有猜測,只是那個猜測太過荒唐,但是有了隱身宮闈的云棲,有了解家出事那年進京的明德方丈,那這一切就變得不再虛幻,而是真實的。
頭頂的聲音沉默良久,這才說道:“身體康泰,厚德載福,這是你希望貧僧做的?”
羅錦言微笑:“妾身希盼大師運籌款帷幄間,強櫓灰飛煙滅,但并非此時。”
一聲長長的嘆息,有芒鞋踩在落葉上窸窣聲,漸行漸遠,如同一曲不想落幕的悲歌,曲終人散終有時。
羅錦言抬起頭來,那抹身影已經漸漸遠去,很快便融入山靄之中,就像他從未來過。
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太子妃和自己的弟弟云棲聯手,將一雙兒女偷送出宮,死于東宮的那兩個孩子,或許是解家提前準備的人。
明德方丈到京城找尋云棲,沒有帶回云棲,卻帶回了這兩個孩子。
這當中有多少血腥,多少陰謀,多少驚濤駭浪,無人得知,這兩個孩子跟隨在棲霞寺掛單的東瀛僧人飄洋出海,遠赴他鄉。
多年后,竇太后被趙極所殺,太后一黨土崩瓦解,時機乍現,這對兄妹也回到了大周。
但是時過境遷,而此時同德皇帝新征高麗歸來,民心所向,朝野歸心,厲太子如同昨日黃花,再也無人提起。
羅錦言把手從衣袖里探出來,手心里握著的還是那枝金簪。
前世的那一夜,手持一丈青的老宮女拼了性命行刺趙極,她死了,死得義無反顧。
以她之力,想要刺殺皇帝再全身而退,根本全無可能,可她還是那樣做了,舍去所有束縛,從此后他(她)不用茍且偷生,如飛蛾撲火,飛向那剎那的光明。
而此時的云棲,還在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