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邁在范家足足待了兩個多時辰,臨走之時,把張洪鉤、鄭時修并楊義府三人的文章集子留了下來。
他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錢大郎早一心一意地在家中候著,見老父回來了,連忙上前相迎。他親自端茶送水,又等了好一會兒,卻半日得不到父親的關注。
錢邁一心想著事,壓根沒注意兒子正眼巴巴看著自己,就算注意到了,他此刻也無心理會。
皇子趙益今年已是五歲,過了秋天,就要入資善堂聽講。
大晉的皇位仿佛被詛咒過一般,自太宗之后,龍椅之上,代代身體都算不上好。
當今圣上則是更慘,不僅身子弱,夜間能耐也不行,先皇好歹還留下了四個兒子,可如今的天子卻是子嗣單薄,直到如今,膝下也不過一個皇子而已。
這還罷了,新近聽得宮中傳來許多閑言,據說陛下已經將近一年沒有臨幸宮人了。
要知道,這一位當初可是夜夜鏖戰,累得都發燒了,也不忘為了趙家江山播種的!
如今吃肉的改作了吃素的,究竟是什么緣故,大家都是男人,又有誰會不清楚。
大晉的宮中向來都如同篩子一般,什么都防不住,各種小道四處亂傳,從前天子因為夜幸宮女——不知道是龍氣太足支撐得太久過了火,還是宮女太行——致使真龍高燒不退,綴朝兩日的事情,到得現在,民間還常常拿來當笑話說,可這一回,宮中卻像熄了火一般,并無半絲消息緣故傳出來。
越是這般,越是說明斯事要緊。
如果不出意外,當今估計只會有這一個皇子了!
若是此時能入得資善堂充侍講,將來皇子做了天子,自家也能搖身一變,成為帝師,風風光光地重新回朝,哪怕初時沒有什么高位,至少也會是個權職。
況且趙益年紀小,這個時候,最容易對其施加影響。
試想,將來皇子即位,是會親近從小在他身邊講學的先生,還是會親近那等氣勢洶洶的權臣?
趙家那一套,無非是異論相攪,玩了這么多年,做臣子的,只要在朝中待得久一些,哪一個不是心中門清。
到時小皇帝少不得要用到身邊的舊臣,與朝中的大臣相抗。
自家年邁,等趙益登基,也幫不得他幾年了,等到帝位一穩,順勢告個老,面子里子都有了,又不妨礙,又能惠及子孫,光耀門楣。
拱護新帝,這樣大的功勞,難道以后趙益能不念幾分香火情?!
雖然幾個兒子都不成器,也都蠢,幸而膽子并不肥,鬧不出什么大亂子,將來孫子里頭如果有值得栽培的,有他種下的樹遮著,好歹也能將門楣護一護,不至于跌落得太難看。
范堯臣舉薦自己去國子監,繼而由國子監轉去資善堂,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如果接受了他的舉薦,少不得要記他這一回情,在外人看來站了隊不說,將來也總歸要還。
如今楊奎、范堯臣兩派斗得正歡,楊派因得楊奎在陣前,沒個幾年回不來,倒是暫退了一射之地,可那人終究是要回來的!
到時候秋后算賬,不曉得自家會不會被當做池魚。
可若是不接受,難道當真又要回薊縣,教個十幾二十年書?!
雖然已是半條腿入了土的年齡,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他錢邁從前蠢,在薊縣窩了這些年,總不至于還蠢!
實在不想再窩在角落里做學問了。
也叫他出來透透氣罷!
盤來算去,錢邁的眉頭皺得死緊。
錢大郎的心也揪得死緊。
今日看著老爹去尋范大參,他一萬個想要跟著去。
他如今已是四十了!人生能有多少個四十!!
天天被父親拘在身邊,從前教書,如今到得京城,管些庶務,管得他都要成了廢人!
好好歹歹,也是一個同進士出身!
范大參若是肯幫忙,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自家外放一縣,做個官,輕輕松松的事情!
可自家這老爹,整日只曉得顧忌學生,來來去去,也只帶著張洪鉤、鄭時修、楊義府諸人訪友尋舊,也不知道腦子里想的什么!
難道他們出了頭,能叫你一聲爹嗎?!
若是家里頭的親婿也就算了,卻俱是外人,叫他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然而無論心中多少怨望,錢大郎卻都不敢說出口。
他跟在錢邁身邊這些年,挨過無數罵,總算是長了點記性——如果把自家這心思說了,不過再遭一通訓而已,并無半點作用。
還是要去找娘。
見錢邁出神得厲害,錢大郎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角落里的日晷,提醒道:“爹,該用晚飯了。”
他說了兩回,錢邁才回過神來,也跟著看一看天色,站起身來,帶頭去飯廳吃飯不提。
家中沒有外人,便也不分席了。
錢孫氏同錢芷坐在一邊,錢邁同錢大郎坐在一邊,一家四口吃起飯來。
這一趟京城來得匆忙,是為著錢邁領幾個學生上來拜會舊友,是以錢大郎的妻、子都沒有跟過來,只有錢孫氏帶著女兒來了。
錢家重禮,一頓飯吃下來,只聞得輕微的箸碗觸碰的聲音。
待得一頓飯吃完,錢邁自去了書房,錢大郎這一回卻沒有走,而是留了下來,同錢孫氏把想法說了。
“……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錢大郎道,聲音里滿是埋怨,“娘,這些年,你也看在眼里。幾個弟弟各自外出做官,只我一個人日日在家中守著,孝順爹娘,我是再無他話的,可三十而立,我這都已經四十了,都還沒有立業,我便是自家認了,也要為兒子、女兒著想啊!他們將來如何好說親?!”
“若是當真沒有辦法,也就算了,可你看爹帶著那幾人在京中四處走動,哪有我的份?學生是好的,兒子就不是親的了?”他說著說著,再控制不住,眼圈都紅了,道,“娘,我也是當著你的面才敢說這話,當真是大逆不道的,若是將來爹有了老的那一日,是楊義府還是鄭時修,能給他送終?或是那個張洪鉤,能給他燒紙燒錢?!”2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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