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延章沒有想到白日間才發生的事情,到得晚間,竟然傳得連季清菱這難得出去晃蕩一次的小姑娘都知曉了。
他連忙把席間的來龍去脈交代了,又解釋道:“說的當真不是范大參,我還沒有蠢到那個地步。”
季清菱聽得忍不住直笑。
顧延章見她這般反應,心中的緊張也漸漸消散了。
他雖然不想得罪范堯臣,卻也不怕得罪他。
既是在瓊林宴上敢于當著所有人面說那一番話,他其實已經做好了準備。
然而比起被人誤以為自家是楊奎一黨,被范派針對,他更擔心家中這一位會為自己著急。
如今看著季清菱毫不在意,他也終于放下心來。
顧延章重新拿起了手中的紙,仔細又看了一遍,問道:“怎的挑出來的這一些?”
季清菱笑道:“若你是范黨,要對付近來引人注意的新科狀元,不想叫他建功勞,會怎的分派?”
顧延章皺了皺眉,想了一會,道:“不能讓我留在京中。”
狀元位份貴,不是授大理評事,便是做將作監丞,無論哪一個職位,都已是進入了京官序列,不再是選人,可以直接在京中任職了。
從前也有過先例,狀元郎得了垂簾的太后賞識,或是得了天子賞識,尚未赴任州中,便又被留在了京城入省得差遣。
要按著他出頭,首要之務便是不讓他或是他的名字日日在天子面前晃蕩。
楊奎遠在延州,范堯臣是不會另眼提拔的,自家沒有后臺,更是決計不會有人幫著出頭,只要壓著不叫天子想起來,短則數月,長則最多一年,無論現下多看重,天子日理萬機,待得久無人提醒,肯定會把“顧延章”三個字忘得干干凈凈。
季清菱指尖朝著那紙張上一個圈起來的地方,輕輕點了一下,道:“我猜是這里,只不曉得是哪一個,不過都差不多。”
顧延章朝著那一根白如蔥管的指尖看了過去,先是被那漂亮的手指晃了一下神,過了一息,才把兩列字看在眼中。
江南西路。
贛州。
撫州。
崇政殿中,十數名重臣正在奏對。
將襄州、桂州數地叫人焦頭爛額的政務處置過后,又把其余重要國是打理完畢,諸名宰輔按位而出。
范堯臣再一次被留了下來。
因為朝中要事太多,政事堂這一回的動作有些慢,瓊林已經宴畢,新一批進士的官品跟差遣才草定了下來,昨日發給了天子視看。
此刻趙芮手上拿著的就是這樣一份寫滿了人名及對應差遣的折子。
這一回,他先笑著恭喜了一回范堯臣,說他“喜得賢婿”。
范堯臣畢恭畢敬地行了一回禮,鄭重其事地道了謝。
兩人君臣相得了好一會,趙芮才說起正事來。
“朕欲把鄭時修留在京中。”他舉著手里的折子,對范堯臣道,“先在秘書省任用罷。”
范堯臣面上微微一怔,問道:“那狀元郎顧延章,同榜眼王瑞來……”
依故事,一甲初始任職都要外出為官,過后依照功勞再行轉官。
從前也不是沒有過單獨拔擢狀元,留其在京的,可卻甚少越過狀元,單單破格提拔榜眼。
趙芮復又看了一回顧延章的官職。
將作監丞,通判贛州。
他想了想,問道:“贛州會不會有點遠?”
范堯臣道:“贛州屬隆興府,總戶八萬七千余,坊郭近兩萬戶,賦稅比去年增二十萬石,勸課治事皆是中上,乃是上州,雖是遠了些,卻并無棘手之事,臣以為,陛下既是看重狀元郎,通判贛州,甚為得當。”
他道:“待得顧延章熟悉了治政之后,再行轉往它地,否則乍然臨到一個不易處置的州縣,倒是容易遭挫,循序漸進,方為上選。”
趙芮聽得范堯臣將贛州人口、賦稅一一張口報來,毫不遲疑,再聽得他歷數好處,心中已是先行滿意了三分。
他思索了一會,道:“那便贛州罷。”
又問道:“范卿,襄州才地動了,楊義府是你親婿,實在不必如此避諱,將其定在襄州下縣內任判司簿尉。”
前一陣子趙芮更改殿試排名的消息傳出,大家都津津樂道,都把楊義府當做笑料,背地里說他這一回攀附達官,誰曉得反倒吃了大虧。
趙芮聽得在皇城司供職的朱保石回來稟話,也覺得有些對不起范堯臣,是以此刻特意提了一下。
范堯臣道:“朝廷所需,哪有那樣多挑肥揀瘦,往日多時談起,他也說過,愿意去無人想去的州縣任職。”
又笑道:“正因是臣的女婿,才更該謹守規度,不能引以為自矜。”
趙芮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有了范堯臣這幾句話,他心中倒是對楊義府改觀了兩分。
一心國事,為天子不畏艱辛,哪個皇帝不喜歡這樣的臣子呢?
范堯臣在宮中奏對到申時末,才告辭而去。
回到府中,他把自家女婿找了過來,同他道:“你的差遣定下來了。”
楊義府一顆期待的心七上八下的,只看著自家岳丈,等他說話。
范堯臣道:“在襄州谷城縣。”
楊義府仿若劈頭被潑了一盆冷水,但他還能站得穩,面上帶著笑,拱手道:“多謝岳丈。”又問,“不知顧延章同鄭時修是如何差遣?”
范堯臣道:“顧延章在贛州,鄭時修被天子欽點了進秘書省。”
楊義府再維持不住面色,臉上有一點點難看起來。
范堯臣老于宦海,自然不會看不出來這小子的心中所思,不過也覺得自家女婿心中一時接受不來,是人之常情,便道:“你莫要小瞧了這一個谷城縣,也不要高看了那一個贛州。”
說著將其中奧妙一一解釋給楊義府聽。
“襄州才挨了地動,這幾年朝中必會減免賦稅,考功俱有傾斜,我與你派的雖是一個下縣,卻靠著水,交通并不麻煩,屆時給你配幾個得力的門客,做上一年半載,才好立功,等考功畢了,我便能順理成章將你轉到京畿上縣。”
“贛州并不臨邊地,沒有榷場,也無大碼頭,平日里清晏無事,無論你再有能耐,在那一處做上三年五年的官,都立不出功勞。”
范堯臣意味深長地看著女婿,道:“你可不要因小失大,只著眼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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