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菱停住腳步,重新回過頭去,半蹲在地上認真端詳了那一叢蟲蛾。
一二十只蛾子團在一處,大小不一,卻均有著長長的口器,尖端圓鈍,口器的顏色比起土黃還要亮一些,另有星星點點的黃白綴在褐色的雙翅上。
盡量忽略自家身上那泛起來的雞皮疙瘩之后,仔細回想一番,這些個小蛾子,看起來倒好似有些熟悉。
是在哪里見到過?
應該是偶然之間得見的,是以沒有太深的印象。
季清菱絞盡腦汁想了半日,還是記不起來。
她這一頭在認真想事情,不知不覺就有些忘了時間。
外頭顧延章卻是留心起來。
人是進去梳洗的,可外頭早食都已經上齊了,怎的還在里頭,竟沒了動靜。
他輕聲喚著季清菱的名字走進了里間,道:“豆漿飲子就要涼了……”
正正瞧見人蹲在地上。
顧延章一驚,連忙上前幾步,問道:“這是怎的了?是頭不舒服,還是哪里疼?”
就地要去扶她。
季清菱這才醒過神來,忙道:“無事,頭不疼,也沒有哪里不舒服,是我在琢磨事情。”
說話間,顧延章已經走到了她面前,仍舊是不信,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又去試她的肚腹。
季清菱只得按住他的手,無奈道:“當真無事!”
她指著地下的蟲子,問道:“五哥,你可曾是見過這蟲蛾?不知怎的,我總覺得看著眼熟。”
顧延章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也跟著蹲下身子,皺著眉頭看了一會,這才搖了搖頭,道:“未曾見過,看著丑怪丑怪的,你離得遠些,小心有毒,莫要被咬了。”
又問道:“昨夜門窗都關著,哪里飛進來的?”
季清菱指了指窗欞外頭。
透過窗欞間薄薄的紗紙,自上往下望去,是綠意盎然的葉子。
“昨晚洗澡的時候便在里間見到了,我去請了客棧里的人來收拾,說是外頭女貞樹上的,這蟲蛾自三四月就開始有,初時乃是卵子,如今成了蛾,不多時便會死了,也不咬人,只看著有些瘆得慌。”季清菱把昨日那婦人的話簡單復述了一遍,眉頭也皺了起來,道,“五哥,我總覺得在哪一處見過,一時卻又總想不起來。”
顧延章見她這模樣,忙牽著她的手走了出去,道:“不是什么要緊事,不若先放一放,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想起來了,你此時使勁想,反倒是越想越想不到。”
又道:“已經不早了,快些把早食吃了,上回你不是說此間的豆腐花、豆漿飲子做得好?今日我叫他們送了剛做好的來,莫要等得涼了,味道就要不好了。”
季清菱便將那事放下,不再去想。
兩人吃過早飯,坐在桌前一處整理顧延章尋訪得來的會昌縣文稿。
季清菱很快把一部分草稿給抽了出來,又簡單做了記錄。
顧延章便尋了李勁過來,同他說了自己的打算。
李勁激動得只差原地打轉。
跟著一州通判做活,同自家開一個小小的茶鋪比起來,傻子也曉得哪一個有前程!
“我定會竭盡全力!”他像捧寶貝一樣捧著那一疊紙,旁的話也不會,只來來回回說些感謝的話,拿著稿紙就退了出去。
一踏出門,還站在過道里,李勁就開始掏錢袋。
平常出門,他帶的銅錢都不會很多,偏這一回,因是來尋救命恩人,他總覺得該要多帶一些,若是有什么能用到的地方,無論如何自己也要主動,是以居然帶了一小粒成色中等的銀子。
這等時候,這等機會,若是不抓住了,將來他進了墳包,都要罵自己蠢!
想到家中離這會昌縣城甚遠,李勁索性就不回去了,他咬一咬牙,直接在這間客棧里頭開了個房間,住了進去,又自添錢買了筆墨紙硯,果然照著顧延章交代的法子,將那文稿攤開在了桌面上,沒日沒夜地整理起來。
他起初覺得應當不是很難,滿腔盡是豪情,想著這百來頁紙,不用一兩日便能整完,熬上一個夜晚,立馬就能把差事辦得漂漂亮亮的,屆時拿去顧延章面前,只求叫人曉得,自家當真是個能干活的,雖然考不中進士,可做起事情來,也是拿得出手。
然而他只簡單把文稿看過了一小半,心中就開始打起鼓來。
李勁跟著顧延章尋訪過一兩處地方,可以說是聽過、見過對方是如何問詢的,當時他便佩服得五體投地。
原來話可以這般問,事情可以這般做!
他當真以為,自家這一個救命恩人,贛州城馬上要新任的通判,是來體察民情,將來好在任上干出一番大事來,走得這樣辛苦,就是為了了解此地風土人情,好在任上不被人所惑,更得心應手。
直到見了這一部分文稿,又見了給到的贛縣尋訪小記已經成文的部分作為參照的示范,他才察覺,原來自家是這般的眼淺。
李勁開始有些發慌了。
他能做到不過是把原稿刪繁就簡,去蕪存菁,將有用的內容挑出來,又把不同人說的矛盾的地方單獨列出來,用于總結當地情況。
可他實在做不到像那一份示例一般,通過一個農戶罵兒子的話——其實不過是提了一句“某某你個狗雜種,老子昨日才把菘菜賣得錢,你今晌午就把隔壁娃兒打了,叫我活生生賠了只雞!半日工白做!”而已,就能結合當時菘菜、仔雞價錢,推測出其人方才所答最近日子甚是不好,每日才得多少錢米,乃是低報,又通過其人所答問話中許多蛛絲馬跡,算出真正的大致收入。
而在示例最后,靠著一樣物什的采買價格、賣出價格,減去人力、鋪子錢等等,來計算商人究竟從中能牟利多少,其人上的稅賦,又瞞下了多少,更是神來之筆。
李勁做不到。
他不是沒有這個耐心,實在是沒有這個意識。
他看到農戶罵兒子的話,只會當做無用的東西,以為乃是顧延章不問好歹全數收納,要到后期再刪減整理,絕不會想到從中也能得到什么內容。
而對后者,他更是全然沒有那樣一根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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