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檀之聽完,面上少不得帶了些為難的神色出來,杜老太太看在眼里,又道:“你也莫怪我多事,我如今就你一個依仗,凡事不幫你想,又能幫誰想?你媳婦娘家是做先生的,自然比我這樣鄉野里頭的懂道理,便是不要我去教,也曉得為人妻子,最要緊是傳宗接代,你且看我同她說了這樣久,她也不敢吱個聲,便知道我這話是再沒錯的。”
杜老太太一番話,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條條都壓得住陣腳,待得說完,又把旁邊那一幅衣服取了,平平托在兩手之上,聳到孫子面前,道:“除卻你自己,你也再幫你叔叔想一想,從前若是沒有他,家里頭莫說供養讀書,便是吃飯,也未必常年有米下鍋,如今你有了出息,就忍心見他在地下無著無落,連個供奉的人也無,只能做那孤魂野鬼?咱們杜家,可沒有這樣忘恩負義的子弟!”
又道:“管他是‘帝師’,還是‘帝干’,也總要講道理的罷?你叔叔從前做的那些事情,比起你爹也只有更好,你但凡有一點良心在,也要想著他!”
杜檀之被自家祖母一句接一句,堵得連話也不好回,又因知道老人家身體多年不好,本是動不動就要生病臥床的,只怕自己說得哪一點不對,就要惹得她心口疼,想了好幾息,才掂量著道:“祖母,如今總歸還早,家中情形也與從前不同,已是衣食樣樣無憂了,養起小兒來,未必那樣難活,等到沐禾好了,哪里又不能多生幾個?”
他頓一頓,又道:“況且有一樁事情,您應當也是知道的罷——岳丈那一廂,家中從來是沒有妾室的,我娶沐禾的時候,也已是同他家中說過,將來家中絕不不納妾,如今再來反悔,以后莫說要往上爬,恐怕同僚之間,見了就要指點笑話,人無信則不立,大丈夫又怎能食言?為著名聲,也不能做此行事。”
杜老太太豎起右手一根食指,恨鐵不成鋼地虛虛隔空指著孫兒點了兩下,道:“你這孩子,竟是讀書讀得傻了!”
再道:“我哪里又說了讓你納妾?你只收幾個通房,幫著生孩子罷了,等得了子女,自放去你媳婦名頭下面,一般都是她的兒子女兒,都要叫她做娘,還不用自己生,一生下來她就自家帶,只要帶得好,哪個小孩兒不是知好歹的,將來自是個個都曉得孝順她,這是何等便宜?如果怕你要有外心,就叫你媳婦親手給你挑,要她自己帶過來的也好,從外頭買幾個回來也好,只要人過了她的眼,你岳丈那邊怕也沒有二話。”
杜檀之聽得腦殼都疼了。
杜老太太又道:“我也不叫你為難,你去說這個話,難說你媳婦會不會惱上你,我來說,讓她恨就只恨我,我一個老婆子,索性也再沒幾年多活了,只要你能得了好,我也不怕來擔這個罵名。”
一面說著,一面站起身來,弓著背去到門口看了一圈,見只一兩個仆從在外頭守著,便自把門給關了,復又走回了桌邊,壓低聲音對著孫子道:“你還記不記得李員外家的姑娘?”
杜老太太生于鄉間,長于鄉間,縣里頭有幾個大錢的,她都會敬稱一聲“員外”,便是杜檀之得了官,她這稱呼上的習慣,依舊也沒能改過來。
杜檀之在京都府里頭做推官,一年到頭,不曉得多少個杜老太太口中的“李員外”要上來巴結,近幾年更是忙于差事,早把從前那一場“榜前約婿”忘得一干二凈,現下乍然一聽,竟是沒有反應過來。
杜老太太養了他幾十年,見他這模樣,哪里還不知道這是半點不記得了,只好提醒道:“便是從前說要同咱們家說親的李員外,京城那一戶,原來說是只要你得了進士,就把女兒嫁過來。”
如果說方才杜檀之還只是覺得有些奇怪的話,此時立時便反應過來,奇道:“同他們家又有什么關系?”
杜老太太便把李家那一個姑娘婚事不諧,如今已經和離的情況給說了。
“……前一陣她家里頭有人過來找,許了七萬貫的陪嫁,搭上京城外城里邊天波門左近的一個院子,還有滑縣的五十頃地……”杜老太太一面說,抓著兒子衣服的手都有些發起抖來,眼睛也又有些發紅,這一回卻不是難過,而是激動,“三郎,我已著人打聽過了,她家許的地,那可都是上等的水澆地!”
然而聽了杜老太太這話,杜檀之的眉毛卻皺了起來,道:“祖母,李家許這樣多的嫁妝,您可想過其中另有所圖?”
杜老太太不以為然,只道:“世上誰不是另有所圖?你沒有這一個進士在身,沒有這一個官身,難道你岳父佬便能看上你,你媳婦就能嫁過來?”
又道:“光靠你朝中那點俸祿,便是做到老,也未必能在京城里頭有一處屋舍,此時天下掉下來的好處,坐著就有銀錢點,還白得了一個媳婦,哪里又有不好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在她看來,娶媳婦,又不是受賄賂,也不是貪贓枉法,縱然知道李家人估摸著是有什么目的,可若是成了一家人,不過分的事情,能幫一把就幫一把,不能幫就裝個傻,人都嫁進來了,自然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況且自己這邊是官,那一邊是商,當真鬧起來,哪有商人斗得過官的!
再一說,無論是如今的孫媳婦也好,對方想要攀婚的李家小女兒也好,都是二婚,這頭一回成親,真有不好,還能大著膽氣鬧著和離,等第二回,若是還要回娘家去,便再沒有那般容易了!
“我也不逼催你,你且回去仔細想想,也不是咱們一廂情愿,李家自己也同意把女兒嫁給你叔叔那一房,這樣一來,豈不比你另生了孩兒抱過去更六角齊全?”
又絮絮叨叨說了半日兼祧、通房、田地、嫁妝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