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延章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只把衣服搭在身上,也不穿了,上前兩步捏了捏季清菱的臉頰肉,笑道:“誰教你使這等小壞招?”
季清菱眨了眨眼睛,道:“自是同五哥學的……”
又道:“智信大和尚自家說的,智緣上師去交趾傳道——‘此乃義舉,正合佛理,我佛子弟,人人心向往之’,既是他這般心向往之,那我幫他一把,他合該感謝我,五哥怎的說是壞招?你可見過我這般好的人?”
再嘆道:“也是遇得我們,智信和尚才能求仁得仁,遇得其他人,想要去,說不得還要經過僧錄司的重重篩選,未必能吶!都是為國為朝,我也不計較那樣多了,只盼他好生在交趾立功,將來回得來,也好得一件紫色袈裟,方才不負他這一路辛苦,也不負我這一番苦心。”
她開始還正著臉色,到得后來,說著說著,自己都不禁笑了起來。
顧延章忍不住笑著伸手去捏季清菱的腰,道:“還把鍋甩我頭上了?膽子倒是越發肥了!”
卻是又道:“也不失為妙法……也罷,既是他想要去,我一會便同陳節度說一聲,正好一會入宮議事,這便請陛下著中書下令罷。”
果然換了公服,往崇政殿去了。
藩人多信佛,無論哪一處,只要有藩人、土人鬧起事來,一旦國朝要去平叛,請掌管寺院僧尼的僧錄司幫著挑選得道高僧一同前往,幾乎已經成了不可或缺的輔佐,雖然比不上兵丁、糧秣、輜重重要,可也是能出得了大力的。
這般一來,如何挑選,挑選誰,便成了一樁極要緊的講究。
雖然藩人、土人多信佛,可當地的藩僧也不是沒有,翻翻宗卷檔案,甚至不少戰火就是那些個妖僧拱火拱出來的。
藩僧們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游走于各大寨子、藩部、族部之間,靠著各處之間的摩擦、戰事提高自己的威望,增加自己的信徒。
這般的僧人,自然不可能一點能耐都沒有。
縱然大晉的僧人同樣有著佛陀護身,一般二般的地方,都不會為難,可想要在藩部立足,若是不能精通佛法、力壓藩僧,又怎么能勸說各家部落、寨子首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又怎么能每到一處,便受到信眾的夾道歡迎,又怎么能搜集到足夠的情報?
這個人選十分難。
大晉的僧人很多,可真正稱得上得道高僧的卻十分寥寥,大多都已經在僧錄司里頭做上了僧官,自然沒幾個愿意去藩部傳道的。
僧人也是人,不會個個都愛選苦差事,比起在京城里頭受萬人供奉,誰又想要去藩部那等鳥不拉屎的地方吃苦呢?
一個不好,遇上不講道理的部族首領,或是藩部中的蠻狠之徒,被斬殺了,都來不及同佛祖求情的。
像智緣大師那般的畢竟可遇不可求,他一心傳道,圖的是青史垂名,已經不單單為了那一身紫衣。
然而像他這樣看中那虛無縹緲的東西的畢竟是少數,多數還是希望能傳經傳道,獲得更多信徒,更大的名聲。
傳道藩部的本就難找,想要挑肯去廣源州的,就更難了。
同吉州、撫州不同,廣源州地處廣南西路,古來便稱蠻夷之地。
前邊兩個地方雖然算不上頂頂繁盛,好歹也是在內地,廣源州卻是又荒又遠,還有瘴癘,一慣都是發配重刑犯的所在。
尋常州縣,五六個選人搶著一個位子,可只要沾上廣南二字,無論是廣南東路,還是廣南西路,都是無人愿去的。哪怕是有著大晉排名前幾港口的廣州城,富庶無匹,商船萬千,肥得流油,被點到去的官人,除非本身就是南人,心中都要打個咯噔。
有錢也要有命花。
中原人到了南邊,本就容易水土不服,況且廣南山嶺眾多,蛇蟲遍地,瘴癘尤其厲害,有些轄地甚至未開化。
許多做官的被派了去,都不過一二十年便早死了,被貶去的官員,被流放的罪犯,更是常常經年之內便十不存二三。
廣源州在邕州西南方向,是郁江的發源地,當地有崇山峻嶺,又地勢險峻,向來都是土人、儂人在居住,屬于大晉同交趾之間的三不管之地。
先皇時廣源州的儂人儂智高自舉大旗號稱“大歷國”,又自稱“仁慧皇帝”,多次擊退交趾入侵,后來因為再三向大晉求官求依附不成,又得罪了交趾,索性起兵反了。
當時大晉西邊、北邊都有敵寇來犯,又遇上川蜀兵變、流民造反,朝中正是焦頭爛額,暫且沒空去管,等到騰出手來,那一處已是坐得大了。
后來交趾犯邊,廣源州夾在其中興風作浪,跟著一起去襲擊邕州。大晉迫不得已,才抽調軍隊聚而擊之,起先因為北人不慣南地,被打得一敗涂地,直到楊奎領了兵,帶著過半都是南人的廣信軍過去,才將儂人驅散。
而當年楊奎之所以能把交趾擊潰,智緣大和尚功不可沒,他不僅想辦法說服了不少猶猶豫豫的土人首領,讓他們盡量坐山觀虎斗,少出兵或不出兵,還踏遍了大半個交趾,正是靠著他回來之后回憶補充的交趾輿圖,大晉才能打得那般順利。
所謂成也智緣、敗也智緣,正是因為智緣大和尚當初太過成功了,如今交趾的民眾依舊視他如神明,可皇族、將帥之間,卻已經恨他入骨,有了這一位前車之鑒,他們對大晉過去的僧人,自然也不會有什么好臉色。
瘴癘、疫情、蛇蟲、鼠蟻,又正正撞上雨季,還要去做一樁比從前難度更大的事情。
如果說智緣原本是去搬石頭,現在做同樣的事情,就等于要搬山,有了智緣珠玉在前,想要超過他,實在是太難了。
這是一樁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