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能說服吳益,顧延章憂心忡忡。
邕州城乃是邊陲,數百年來,飽經戰火,被焚毀、攻打的次數,光是史上有詳細記載的,就有十余次,更別說那等一筆帶過的戰事。
楊奎打交趾的時候,曾經把邕州城墻翻修過,也重造過護城河,吳益說此處城堅,倒也不算夸大。
然則當真便一點也不怕交趾兵來嗎?
怎么可能。
邕州城的兵力,算上才征發、不能大用的壯勇,約莫是四千,幸而陳灝南下平叛,帶了數千兵丁,再湊個整,也就是一萬余人而已。
一萬多里頭,去了六千往欽州、賓州救援,如今又僅僅余下七八千。
邕州四個城門,每個城門平均分派,一處也只能有兩千上下。
而保守估計,交賊至少有七八萬。
這樣懸殊的兵力,就算城池再堅,怎么守?
吳益從前說過,只要收到援兵到了即可,然則若無朝中征發大軍,就算附近州縣有人敢領兵來援,按廣南廂軍、土兵的規制,最多也不過三兩千的兵力,跟來送死,又有什么區別?
朝中調兵的速度,顧延章自是看在眼中。
他與張定崖跟著陳灝來廣南,日夜兼程,半點不停歇。
尋常人從京城到廣源州,若是行軍,算上點兵點將,三個月能到得,已經能大吹特吹,他這一回,從商議,到出發,及至抵達廣源州,全程不到兩個月。
并不是輕視,可顧延章并不認為,朝中救援的大軍會來得多快。
按著他們的速度,做太大的指望,與白日發夢無異。
這樣的現狀,難道吳益會不知道嗎?
有時候,顧延章也不知道對方究竟是自信過了頭,還是當真蠢。
吳益的官位又高,資歷又深,仕途順風順水,幾乎沒有走過彎路,哪怕此時被貶來邕州,也是蓄勢待發,為下一輪的升遷積蓄力量而已。
他沒有上過戰場,沒有真正打過仗,日日在朝中聽得別人商議兵事,就以為打仗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然則仗哪里是這樣好打的!
幸好是守城,不然當真就是尋死了。
吳益堅持不肯關閉城外的草市,顧延章也沒有辦法硬按著他。
因為擔心一旦交賊真有前鋒沖來,城外百姓也好,左近州縣也好,倉促之間躲閃不及,他只能繞了彎子來設法。
吳益能管邕州城事,可眼下交賊還沒有來的時候,他卻是管不動陳灝帶來的兵丁。
顧延章便同將領們商議,把保安軍同潭州廂軍帶出城操練。
兵士演練乃是慣例,誰也尋不出錯處,城內地方小,出得城外,也是正常。
他是隨軍轉運,本身就要想辦法選操練的地方,便特挑了離草市不遠的大片場地。
交趾犯邊的事情,不少百姓都知曉,其實已是有些戰戰兢兢,少數城中富戶早在準備收拾產業、細軟,打算等著有了確切的消息,便要外逃,如今見得兵士日日在城外演練,均是殺氣騰騰,早已心驚膽戰,一傳十,十傳百,十分緊張,少不得要多想,幾輪下來,不用州府衙門說話,城外熙熙攘攘的草市便散了大半。
一時之間,邕州城內人心惶惶,物價齊飛。
凡事有利便有弊,這等結果,顧延章已是料到了。
然則吳益收到消息之后,卻是大發雷霆。
他不著急去平抑城中物價,也不急于去安撫民心,倒是立時命人把顧延章給找進了州衙,開始興師問罪。
“如今廣南正亂,城中百姓汲汲皇皇,顧勾院身為有官人,不思忠君體國,反倒行此大謬之事,何異于火上澆油?!”
把城中近些日子城中被掀起的風浪搬出來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通,吳益將手中一小冊文書往桌上一摔,只聽“啪”的一聲,那書冊沒有封緊的書脊直接裂開了一小半。
吳益面色黑得難看,直直盯著顧延章,喝道:“你自來看,這才多少日,城中米價足足漲了一半!全因你行事不檢!身為朝臣如何能這般草率,如此輕薄!”
他罵得興起,心中卻是興奮多過惱怒。
南下平叛的保安軍、潭州廂軍等等,皆唯陳灝馬首是瞻,陳灝如今重病,副將張定崖又領兵在外,軍中說得上話的,除卻王彌遠同另一員副將,便只剩下顧延章了。
與副將們不同,顧延章不是廣信軍中老人,也不是潭州廂軍中老人,隨軍時日且短,卻因管著后勤轉運之事,在平叛軍中略有威信,頗為服眾,正正好用來立威!
吳益心中等這一個機會太久了。
好容易抓到的錯處,如果不好好揪著挖下去,用力整治一番,過一陣子如何指揮得動平叛軍?
顧延章卻是不為所動,仿佛被罵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徑直撿起了桌上的那一小本小冊子,翻開來快速看了一回,隨即抬首問道:“邕州常平倉中儲糧豐足,今歲又是大豐年,最多五六日,米價便會趨于平穩,再過一陣子,自是會往下掉,知州且看,前幾日還是一日漲十余文,這兩日已是只漲了數文而已。”
又道:“下官身為隨軍轉運,安排兵士演練場地,乃是本職,若他日交趾兵丁來襲,兩軍城外交戰在所難免,若是此時顧首顧尾,等到賊子當真來了,再難有機會于那處演練,既如此,倒不如趁著此時的空檔,好生操練一番——只不曉得知州以為如何?”
吳益不以為如何。
他旁的也許不行,做御史時練出來的口才卻不是白得的,好容易見得顧延章說完,立時便厲聲質問道:“顧勾院難道不知曉什么叫做‘擾民’?天子欽定你來廣南平叛,乃是為了百姓生計安穩,如今城中鬧成如此軒然大波,你還不知反省,行事如此惡劣,行為如此不檢,不僅不行好事,還專行謬事,沾沾自得,如何對得起天子?!”
顧延章實在沒空跟他打嘴仗,卻也不好置之不理,只得道:“那依知州之意,下官今時又該如何?”
復又道:“而今欽州、賓州已是大半月未有回復,探子探得有小股交賊散兵正朝邕州而來,說不得什么時候,大軍便要臨城,事態緊急,知州不若好生準備一番……”
他話未說完,已是聽得吳益冷笑著打斷道:“你也曉得是‘小股殘兵’,交趾如今大部兵力困在欽州、賓州兩處,哪有余力來我邕州,你莫要顧左右而言他,不知悔改,須知……”
吳益兩條眉毛豎得正正凌厲,眼見就要有一番擲地有聲的言論即將出口,誰曉得才把聲音揚高,還未來得及訓斥,便聽得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名差人幾乎是滾著進得來——
“知州!宣化有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