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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益在廣南任官一年有余,此時揪著水土不服,又揪著交趾地理來說話,當真是有理有據。山川河流都沒見過幾處的趙芮自不必說,便是多次外任的范堯臣、黃昭亮,也挑不出半點毛病。
南征交趾,確實最害怕的便是兵卒水土不服,若是一營之中不小心染了疫病,征戰途中缺醫少藥的,十萬兵力,剩下三四成的戰力已是僥幸,再兼交趾國中多山多嶺,多樹多林,若是從保安軍、鎮戎軍內調兵,其中多是北人,并也不擅長山林戰,還不如從荊湖、廣南東路調兵遣將。
趙芮坐在上頭,縱然十分嫌惡此人,卻是不得不忍著聽下去——京中確實找不出幾個了解廣南情形的人,尤其兩府之中,不問吳益,當真是無人可問。
滔滔不絕又說了好長一段,從南征方略到兩軍優劣,從戰術戰策到將士任用,乃至后勤運轉,吳益盡皆說得頭頭是道,若不是已從好幾處了解過此人在邕州究竟惹下了多大的罪過,又到底有多無用,光聽這殿上一席話,趙芮幾乎要以為自己錯過了什么不世出的良將俊才。
吳益站在下頭,手中持笏,口中侃侃而談,目光不去留意殿上的天子,卻只時不時用余光去瞄著不遠處的顧延章。
沒見識的趙芮不足畏懼,對廣南并不熟悉的范堯臣、黃昭亮不用去管,唯一在廣南任過兩年的郭世忠是站在自己這一處的,于其余人而言,邕州、交趾不過是游記上的一個名字,輿圖上的一個地界而已,光聽幾個南邊來的商販,看幾篇本文書,如何敢放肆而言。
屆時只要問一句——誰人去過廣南,誰人見過交趾兵——便能駁斥回去。
唯一麻煩的只有顧延章。
“秋日出征,屆時水、陸兩路并行,兩軍配重弩……”
眼見整個崇政殿中,幾乎只剩吳益一個一枝獨秀,口若懸河,說得黃昭亮與范堯臣都大皺其眉,卻是忽聽得一人搭著那最后一句話插道:“敢問吳翰林,我軍水、陸兩路并發,卻是行哪一處路徑到得交趾?”
吳益口中忽然咔吧了一下,轉頭一看,眼中火都要燒起來了——果然是那吃飽了撐著沒事干的顧五!
他雖從未帶兵打仗,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想著從前交趾進軍時的路徑,照著答了,道:“水師自是自左江南下,去得南海,再南下交趾!至于陸路……當自廣源州南下!”
吳益此言一出,原本面色難看的范堯臣、黃昭亮二人登時就忍不住微笑起來。
一旁的郭世忠臉黑了一半,幾乎要把吳益那一張老臉瞪穿兩個大洞。
顧延章面色不變,問道:“吳翰林去歲派兵遣將,帶著邕州兵卒在廣源州演練,前歲曾在潮州任職,潮州亦屬廣南,一般近海,對水師多有經驗罷?”
他口氣溫和謙遜,并無半點咄咄逼人。
又因天子體虛,崇政殿中不敢樹冰墻,只好在角落里頭擺了幾盆碎冰,意思意思而已。
吳益方才說了半日話,畢竟也年紀大了,口干舌燥的,又把腦子掏空了大半,雖然見得是顧延章問話,直覺其中怕是挖了什么坑,卻是琢磨了半晌,也沒琢磨出不對來,過了幾息,見已是人人看著自己,知道不好再拖下去,便只好回道:“本官一心為朝,雖不曾出身海水之濱,卻已竭力而為,為陛下訓用水師,只圖他人得用!”
一面說,一面轉身看了一眼坐在上頭的趙芮。
站在一旁的范堯臣已是快要笑出聲來。
從前吳益還是御史時,就沒少彈劾兩府重臣,范堯臣其時正當權,更是沒少被他撕咬過,處得久了,自然曉得這一個除卻一張嘴,一桿筆,著實沒有多少拿得出手的。
本以為外任這兩年,在廣南多少長進了些,誰料到光長進了挑事的功夫,做事的功夫,卻是依舊同以前一般,沒有半點進益……
卻是枉費了這一個名字……
不對。
范堯臣心中仔細回想了一會,卻是忽的覺得,這名字起得再妥當不過了。
他期待不已,一面腦中品著“吳益”二字,一面看了看正與吳益相對而立的顧延章,果然聽得對方復又從容問道:“方才聽得翰林說,欲要秋日出兵,卻不曉得是幾月?莫不是水、陸兩路同時出兵?”
吳益張口便道:“自是同時出兵,難道還要參差而出不成?”
又轉向趙芮,大聲道:“陛下,秋日邕州、交趾俱是瘴癘稀少,雨水亦不多,臣以為,正宜七月出兵!”
再道:“臣請調派水軍三萬,陸軍兩萬,同時而發,共伐交趾!”
他口氣慷慨激昂,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哪一個只求上陣殺敵的熱血武將。
口號喊了這半日,吳益只覺得胸膛里頭熱血沸騰,好險把自己全身都調動了起來,轉過頭,卻是一眼瞟見黃昭亮面上表情,其中竟是帶著幾分憐憫。
他心中咯噔了一下,回過頭,正正見得顧延章上前一步,對著趙芮朗聲道:“陛下,臣有一言進呈。”
“廣南、交趾秋冬之際,確是雨水較少,瘴癘亦是輕過春夏兩季,只若是自左江南下,卻是要從廣州出海,便非廣南,繞行其余廣南東路州縣,一般也是不妥!”
他微微側過頭,看了一眼站在后頭的吳益,復又回頭道:“陛下,請查廣州、汕頭、惠州歷年奏報,每歲夏秋二季,乃至初冬,南海之中常有大風大浪,席卷于天,遇船覆船,遇舟裂舟,若是七月出兵,其中七、八、九三月風浪最頻,此時出兵,若是遇得颶風……”
想著殿上未必有幾人見過海,顧延章也不再絮言,只又道:“每年錢塘江大潮,站在岸邊觀潮之人都要被卷走數十,命喪水浪之中,那南海颶風比起錢塘江大潮,何止十倍之巨,便是船再堅、人再眾,又當如何?”
他說到此處,卻是住了嘴,并不往下繼續,只任憑殿中眾人想象。
趙芮不曾見過海,只見過端午時禁衛在金水池中賽龍舟,可他卻是看過描畫錢塘江大潮的畫作,此時想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卻是跟著望向了吳益。
口中分派一旁的黃門道:“去取去歲廣南東路海情奏章來……”
一面說,一面忍不住打量了好一會吳益的臉。
——這人……南海有颶風時出海……是嫌朝中水師太多,海中魚食太少嗎?!
這是長的什么腦子!
顧延章順著趙芮的目光看了過去,心念一動,卻是補了一句,又對著吳益道:“翰林雖說出身福建,到底不是福州人,也不在泉州、漳州等處,后在邕州、潮州總共也不過兩載而已,便是一時不明海中風浪情形也不為過,只是行軍乃是大事,數萬軍士命懸其中,還請翰林莫要憑空揣測而言,天子兵士,能捍國土,能滅賊子,一般也能聽得陛下之令,便是肯赴湯蹈火,卻不是用在這一處的!”
他長長一段話說下來,句句都在幫著吳益找理由開脫,一句說出生地,一時說任官短,只是吳益卻是已經聽得幾乎控制不住捏緊了拳頭,恨不得沖得上去,對著顧延章的臉抱以老拳,好好痛揍一頓。
這一番話,句句面上是在開脫,可句句里頭都是在捅刀,捅得他身上才痊愈沒多久的傷口處疤痕都在隱隱作痛!
一名朝中三品高官,在潮州、邕州任官兩年,又才與交趾打過一回仗,眼見著交賊北上圍城,眼下口口聲聲說要南征,連路線都幫著陳灝畫出來了,還嚷著要“同時而發,共伐交趾”,竟是不知南海風浪情形!
這樣無用的臣子,試問哪個天子能容?
吳益本就是戴罪立功,想著自家到底在廣南有些基底,朝中只要一日要打交趾,便一日不能只聽信陳灝一派,無論如何,都要留一個知根知底的人在京城了解廣南情形。
只要抓著這一點,天子就拿他無可奈何。
然則被顧延章這樣把皮子一掀,露出下頭底細來,他如何還能在朝中混!
吳益目眥欲裂。
郭世忠胸中血氣亂翻,氣得幾乎手腳發抖。
他不敢相信,吳益居然當真這樣蠢!
自家今日在殿中托舉了半日,好容易把這個不頂用的抬了上去,不但沒有得了好,反倒被拖累得白費了功夫不算,不曉得天子會不會覺得自己眼神差,竟是聽任這樣一個蠢貨擺布!
顧延章此處起了頭,旁邊的范堯臣與黃昭亮又豈是吃素的。
黃昭亮立時上前一步,道:“陛下,臣前歲曾外任泉州,雖與廣州、潮州二地相隔不近,卻俱是港口,也知南海每歲夏、秋二季海浪巨大,颶風肆虐,漁民、商船每逢此時,盡皆停運,顧延章所言不虛!”
范堯臣則是跟著附和道:“臣附議,臣雖未曾在港口州縣外任,可歲歲審看兩廣、沿海奏報,確是每至夏、秋二季,便得遭災奏報,要賑災撫恤,救濟沿海之民!”
他說完這一句,卻是轉頭對著郭世忠道:“每歲泉州、廣州水師到得夏、秋兩季盡皆停訓,奏報經中書遞往樞密院,想來郭樞密也當心中有數才是……”
就這般一串連著一串,借著吳益,終于把郭世忠給拖了下水。
郭世忠面色鐵青。
果然還是來了!
前頭所有的話語,全數都是鋪墊,為的卻是后頭范堯臣這一句。
區區一個吳益,怎的能勞得動范堯臣、黃昭亮兩個政事堂中權臣。
全是沖著自己來的!
當殿議事,最忌胡言亂語。
不知便是不知,知便是知,誰人不是慎言再慎言,唯恐被政敵給抓住了把柄!
吳益這個蠢材!若沒有他,自家如何會被拖下水!
果然世上沒有姓錯的姓,拿口做天的人,除卻一張嘴,半點用都沒有!以為還是從前做御史的時候一般,只用胡說八道,說得錯了,也不用因為風聞奏事而受到追責嗎!?
這叫他要怎么駁!?
承認是自己一時疏忽,不曾記得南海風浪時節?
他可是樞密使!這一樁事情放在旁人身上并不重要,可若是放在他身上,樞密院中的扛鼎之人,竟是連每歲的奏報都不曾用心去看——若是不用心,這便是尸位素餐,若是用了心,卻是不記得,那直接便是能力問題了!
前者會叫天子認定自家不得力,將來少不得更有所斟酌而用,而后者……一個連事情都記不清的臣子……誰人還會重用?!
可若是這兩樁都不是,那便只有一個理由:自家為了給陳灝使絆子,已是枉顧朝廷利益,以黨爭為先!
這一樣,是他死也不能認的!
黃、范這兩個,目光怎的如此短淺,難道不曉得有自家在朝中牽制陳灝,將來此人攜功回朝,他們才最最為受益嗎?!
還有那一個……
陳氏走狗!
走著瞧罷!將來自有你的好看!
郭世忠咬了咬牙,冷冷地瞥了一眼挺直而立的顧延章,忍不住暗暗罵了一聲。
弄不動黃昭亮,弄不動范堯臣,難道還弄不動這一個區區七品官嗎!?
然則不論怎的罵,他心中權衡了幾息,終于還是認了命。
這悶虧是吃定了!
只能自己選一個輕一點的吃!
郭世忠半抬起頭,覷了上頭趙芮一眼,果然見得對方面色十分鐵青,心中一凜,連忙把鍋甩了出去。
他咬著牙,上前一步,對著趙芮行了一禮,道:“臣惶恐,近日忙于廣南戰事,籌備調兵遣將,又因群牧司中正要清點馬匹,供廣南用戰,實是有所疏忽,南海諸州確是每歲均有奏報回朝,言說夏秋海上有颶風,不能行船……”
一時滿殿中人,都將臉轉向了立在后頭的吳益。
吳益面如死灰,自膝蓋往大腿根部走,那肥肉里頭的青筋都在抽抽,似乎每抽一下,都在同他說一聲——完蛋了……
他上下牙齒打著戰,腦子里頭轟隆隆地響,明明已是一片空白,可極莫名的,那空白里頭竟是還隱隱約約閃過一個念頭——
這一回發貶,會是瓊州還是雷州?
自家年事已高,哪里還能經得起這一番奔波……難道,竟是要死在那瘴癘之地嗎?!
不,他吳益經世之才,決不能死于貶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