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平倉中人、騾俱是并然有序。
騾子在左邊吭哧吭哧地拉著磨,人則是在右邊有條不紊地運著糧。
雍丘縣的常平倉占地極大,當日光是為了起建,就已經征發了數千民伕,足足花了三個多月,才真正成型。陳篤才養尊處優十余年,早不似少時能吃苦,他咬牙忍著袍子上的那濕濕的騾尿漬一路往前行,仿佛怎的走都走不到盡頭。
他越走越是心慌。
沿途個個倉房中幾乎都有被雇傭的挑夫、苦力,眾人大多光著上半身,下身著一條犢鼻褲,或爬在糧山上頭,或兩人一同握著一根大大的竹簡,用盡力氣,把那大竹竿自糧山頂上往糧堆底下插,諸人背上、手臂上俱是濕漉漉的汗水,看得陳篤才心驚膽寒。
什么時候,竟是來了這樣多人
按著方才差役過去同他稟話的說法,陳篤才一直以為,最多也就十余人而已,可看眼前這陣仗,至少得有數十乃至上百人!
他轉過頭,見顧延章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頭,遲疑了一下,方才問道:“敢問副使,那眾人手中所持卻是何物”
顧延章掃了一眼,見得陳篤才看著那些人手中拿著的竹竿,十分耐心地解釋道:“此物暫無名字,我且喚它做取糧器,乃是用竹筒所制,在竹簡下端鉚入鐵片,再自竹簡之中鉆入幾條鐵絲,與那鐵片烙在一處,等到將竹竿插入糧谷之中,抽動鐵絲,便能將那鐵片轉動,封住竹筒下端——如此,竹竿自上而下插入糧堆,自能分層取糧,層層取到,不容易出現只取淺層,不取深層的錯謬。”
他一面說,一面還不忘夸道:“聽說當日這常平倉還是陳知縣督建,果然建得比其余常平倉要好上不少,尤其那屋頂——若不是屋頂蓋得夠高,取糧的竹竿還未必能全然豎得起來,也未必能好好使力,倒要叫他們多費不少功夫。”
陳篤才聽到此處,一口老血都要吐得出來。
雍丘縣的常平倉確實是他督建的。
為了多從朝中討要銀錢,當日的圖紙,他是改了又改,地方占得大,屋頂建得高,借著“常平倉乃是百年、千年之計”,“務要小心防火、防盜、透風”等等由頭,果然從京城里頭要了不少物資、銀錢下來,便是原本四千人的民伕,也給他硬生生討成了七千。
須知道,此時有一種說法,叫做買役錢,為了不去服那徭役,不少人家寧愿偷偷使錢買通了下頭胥吏、官人,叫他們睜只眼、閉只眼,好雇傭旁人來頂替。
陳篤才在雍丘縣當官兩載有余,他手腕了得,把下頭老胥吏也治得服服帖帖,不少地方都安插上了自己的親信進去,這征發徭役的差事,自然也是信得過的人去做。
屆時只要攤派徭役的時候,好好篩選人戶,專挑那家中小有資財,人丁不夠的人家去派,再叫人暗示一番,自然十個里頭有八個愿意出錢。是以多一個民伕,就有可能多份的買通錢,多三千個民伕,便會多上數萬貫,等到下頭人把錢攏到了手,不過打一個轉,自然就進得他的荷包。
至于那建常平倉的物資、銀錢,自也少不了倒買倒賣,以好充次等等做法,調撥過來的物資越多,京城運來的自是上品,他挪得出去,倒賣一番,用次品來充用,屆時其中差價,又落入了自家手中。
屋頂蓋得越高,庫房建得越大,請下來的民俠數量越多,他能落下的好處便越豐厚,是以當日陳篤才著實是使了吃奶的力來運作。當日建這一個常平倉,少少來算,陳篤才便得了數以十萬計的家資,除去用來買通關節的部分,剩余下來的,也十分可觀,本是歷來極得意之舉,不想到得今日,竟是自己坑了自己!
他頭一回生出后悔來。
當日就不該把這常平倉建得這樣高!
若是屋頂夠矮,那樣長的竹竿,又如何能豎的起來,插得進糧堆之中!
他干巴巴地笑了幾聲,聽得乃是顧延章同下頭幾個僚屬一并想出來的辦法,又請了工匠做了出來,心中早把那幾個派來看著常平倉的心腹給罵得狗血淋頭。
——這樣大的動靜,只要留心了,又如何會發現不了!
打鐵絲不用時間給竹筒鉆孔不用時間打鐵片不用時間尋工匠不用時間
居然瞞著到今日才叫他知曉,便是他長著諸葛亮的腦子,想要在這須臾之間,尋些對策出來,也并無可能啊!
即便如此,陳篤才還是不得不做一副上心的樣子,道:“副使要用工匠,怎的不與縣中說一聲,衙門想要調用匠人也好,調用銅、鐵也罷,總歸要比提刑司尋起來方便些。”
顧延章卻是搖了搖頭,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眼見就是秋收之時,上回我還同他們說起,有事無事,都要少攪動得縣中衙]里頭不安寧才好,大家都忙,能自家做得完的,何苦要叫衙門出頭提刑司也能開調令,也能去調銅、鐵,自是不用驚動縣衙才好。
把當日陳篤才同他說的一番話,又原樣還了回去。陳篤才一口血才咽下去,險些又嘔了出來。
一當日確實是他同顧延章尋的這個理由,言說什么秋收將至,衙門里頭人手不足,不好日日在此守著,又抽走了不少衙役,另調走A了許多戶曹司中的胥吏,然則萬萬沒有想到,轉過頭,原以為十分巧妙的一番行事,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顧延章卻是沒有功夫去理會面前這人心中究竟在想著什么,他來來往往與陳篤才說了這樣一通話,已是十分不耐,復又把話題拉得回去,問道:“不知陳知縣,這常平倉中存糧究竟是怎的回事尋常糧谷,多半一石里頭能碾出六斗,可這雍丘縣中的存糧,莫說六斗,不少連五斗都碾不出來,其中多有霉變不說,還夾著不少兩年以上的陳糧,另有砂石無數本官查過當日入倉的舊檔,均是經過縣中三重查驗,另有轉運司同著驗視,不知究竟是哪一處出了毛病,才叫庫中如此情況”
陳篤才如何能回話
宗卷庫中的檔案,常平倉中的賬冊,都蓋著雍丘知縣的大印,由他陳篤才為其背書。
眼下面前就站著新任的提刑司副使,對方年紀輕輕,站得筆挺,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他,雙目炯炯,仿佛將他身上射出兩個洞來。陳篤才被他盯著看,又被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追在耳邊,還要分神回答,壓根沒有余力去思考究竟應該怎的回話,才能叫他吃的虧最少。
想到這里,他反而心中略略冷靜下來。
這種時候,除卻咬死了說什么都不知道,他絕不能透露半點東西。
陳篤才抬起頭,換上了一張驚慌失措的臉,望著顧延章,叫道:“副使,下官當直是樣樣按著朝中體例來,所有規法、行事,都不曾有半點錯謬,至于為何常平倉中會變得如此,卻是并不知情!還請副使明察!
“這樣快就要轉去中牟縣了常平倉的事情竟是辦完了不曾”
季清菱坐在案前翻著最新的邸報,卻是隔著窗戶,聽得耳朵外頭顧延章與小斷說話,她原本沒有怎么放在心上,等到反應過來,實在吃了一驚,等到對方進得屋,連忙迎了上去,急急追著顧延章問話。
顧延章面色卻是有些凝重,因是季清菱問,他并不瞞著,便道:“時日有限,下頭還有好幾個縣鎮要查,若是光盯著這一處,下頭事情便要做不完了。”
又道:“索性此處常平倉中證據確鑿,只要將相關事體移交出去,想要查清此案,并不太難旦陳篤才開了口,后頭便好說
原來自當日顧延章把陳篤才請去常平倉中問話,三四十個問題,對方一個都答不上來,不是顧左右而言他,便是直道他自己什么都不清楚,都是下頭人瞞著他做的壞事。
顧延章并沒有功夫同他在此處干耗。
陳篤才是朝廷命官,對方熟知律條,任過推官、知縣等等,判案多年,并不是隨意幾句話便能哄詐出來的,兩人只對答了一會,顧延章就清醒地意識到,單靠此處簡單幾句話,哪怕滿倉都是物證,只要陳篤才裝傻,他也沒有辦法逼著對方認罪。
既然如此,顧延章索性按著舊例,將陳篤才移交給京城提刑司中處理。
一這樣一來,一則給在司的同僚送去功勞,二來,也是自己實在沒有功夫去審訊。比起大家沒得吃,倒不如把肥肉讓得出去一半。
若是在司的同僚們審了出來,自己帶隊查出常平倉中問題,自然能同下頭人分一部分功勞,而在京城里頭的提刑司官員,也能分得審訊之功。
有功起分,不吃獨食,才能不叫其余人看著眼紅,把桌子掀了。
顧延章非常明白,自己只是初到提刑司中的一個副使而已,名義上是僅次于暫任提點刑獄公事胡權,可實際上,公廳里頭隨意提一個末等的官員出來,資歷都要比他高上不少,如果樣樣都要攬著自己做,先說功勞是立不完的,再說,京城里頭那些日日案牘勞形,卻又半點功勞都得不到的,說不得背地里會怎么議論,又會如何扯后腿。
有時候,并不是你想要做事,就能做成事。如何權衡利弊,化阻力為助力,才是最重要的。比起這些,獨占功勞什么的,倒是其次了。
既如此,自家做不到的,窮人能做到,他就把此處情況寫成折子,叫下頭一人四騎,快快回得京城,同胡權票明此處情況,一則要快些調任新官過來接任陳篤才,二則要將其人押回京中待審。
如今雖說才把信送出去,可顧延章已是準備起過幾日要啟程去往下一處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