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顧延章看來,當今天子雖然行事有些優柔,可只要遇得要緊之事,心中自有度在,自家入官三年,遠遠看著,龍椅上這一位除卻有幾次當真腦子轉不過來,其余時候,并不至于被人牽著鼻子走。
天子的性格,說得難聽些,便是弱氣,然則說得好聽些,也可以稱之為聽得進諫言,其人即位以來數十載,也許稱不上雄才大略,守成這一點,卻是做得并不算差。
且不說金梁橋街里頭,顧延章、季清菱二人坐在一處說話,仁明宮中,另有一對夫婦卻也是一般對坐于桌旁。與前頭兩個之間無論怎的說,話都說不完全然相反,后頭這一對坐了良久,卻是俱都沉默不語。
楊皇后手里捏著帕子,本來一肚子的話要說,可一旦抬起頭,看著丈夫那一臉的悶色,實在也不曉得如何開口。
她一張嘴翕翕合合,好幾回聲音已經鉆到了嗓子眼,硬生生又被咽了回去。
趙芮心中著實是煩悶不已,壓根沒有余力去留意妻子的心情。
昨日圣人過壽,百官恭賀,命婦進拜,國朝以孝治天下,他作為一國之君,自然要行這百善之首,少不得帶頭去給太后賀壽。
然則他萬萬沒有想到,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太后竟是把皇家私事擺上了臺面,將問題直直捅到了他面前,叫他躲也不能躲,避也不能避。
已是過了十多個時辰,可一想到昨日發生的事情,趙芮竟還能把張太后當時說過的話記得逐字逐句記得清清楚楚,乃至于她當時那皺著眉頭,看著像是關切,其實真正卻是不滿的表情,也叫他反復想了一夜。
明明知道此時不該多想,再想下去,不但沒有好處,還會叫他心神不寧,郁躁不已,可趙芮卻是半點控制不住。
——他如何能不想?!
太后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催促他過繼!
這簡直比當眾打他的臉還要來得叫他難受!
如果不是十分確定自家乃是圣人親生,趙芮簡直要懷疑,自己乃是抱養過來的。
朝中臣子,民間百姓,六十歲還能有子嗣的比比皆是,比起那些老來得子的,他當真能稱得上一句正當壯年,縱然一向身體不太好,也自知再無可能有子嗣,可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卻是另一回事!
回想起太后昨日所說的話,簡直只差直白地把“絕嗣”、“斷后”四個字吐出來,他簡直要嘔得喉嚨里頭全是血。
明明是秋老虎最厲害的時候,可這仁明宮中屋梁架得高,隔著屏風,角落里頭還擺著冰山,透著絲絲涼意,趙芮被那冰氣浸著,而已不知道是著了涼,還是自家體虛,只覺得全身發涼,額頭上全是汗,不是熱的,竟都是虛汗。
他越想越是難受,胸脯起伏越發地厲害,到得后頭,已是叫身旁的人都看得出來。
“是不是胸口不舒服?”楊皇后捏著帕子,擔憂地抬起頭,“怕不是來時中了暑氣?我且叫他們去宣太醫過來……”
夫妻二人因有私密話要說,早把伺候的黃門、宮女都打發了出去,此時臨時要召,楊皇后伸手就要去打鈴,然則那手才抬起來,卻是被趙芮給攔住了。
“別折騰了,我喘口氣就好,叫得來了也無什么用,不過開了藥吃罷了,左右再過兩個時辰便要把脈……”趙芮一面把楊皇后的手按住,一面將桌面上的茶盞拿起來喝了一口。
夫妻二人對坐了怕得有大半個時辰,縱然是仲秋之季,白白放了這樣久,這茶水也涼了,入口全是苦澀,半點茶香也不剩,趙芮心中掛著事情,竟是沒怎么嘗出來,吃了一口茶,將茶水咽得下去,復又長長地喘了一口氣。
見得丈夫這個樣子,楊皇后便是有再多的話,也不好說了,只得打起精神看著他,唯恐又有什么不安泰的地方。
趙芮卻是沒有留意,他歇了半晌,兀自發了片刻呆,終于開口道:“那許多小輩里頭,你見得哪一個喜歡些?”
楊皇后心中松了一口大氣,面上卻是顯出幾分緊張來,那右手還抓著帕子,卻是兩手控制不住,抓住了趙芮的一條袖子,口中叫道:“陛下!”
她一面叫,口中頓了許久,才把后頭半句話說了出來,道:“……何至于此……”
趙芮嘆道:“已是如此,旁的便不要多想了,三哥、四哥離得近些,養的那些子侄輩,你也俱都見過……只有大哥,他離得遠,一年也難得回來一趟,今次趁著他正給圣人賀壽,帶了兩個不大不小的來,你也去看看……”
有關過繼的對象,自確定趙署再無生還可能的那一刻起,楊皇后便時時惦記著,縱然沒有趙芮這一句囑咐,她也想盡辦法,不曉得暗地里打探了多少次,可當著趙芮的面,她卻是搖了搖頭,道:“皇嗣之事,如何是我來插嘴的……我不過一介婦人,陛下說得什么,我便聽得什么,哪里有我開口的份……只是而今還早,怎的就至于這樣著急,萬一將來哪一位妃嬪、宮女有了……”
頭一日張太后逼催天子過繼的時候,楊皇后雖不在一旁,可前頭這儀禮還未行完,后頭她便聽得了消息,如何會不知道這母子二人之間發生了什么?
楊皇后出身尋常,比不得張太后,她性情和順,能力尋常,這一點更是比不得張太后,可她卻有一點好。
張太后對這一位天子,從來沒有什么好臉,說話好聽的時候都不多,可楊皇后對上丈夫,當真算得上是柔聲細語,事事以夫為天,算得上是使了十成十的力道來與其相處。
果然趙芮得了妻子這一番話,連面色都好看了些,只頓了頓,道:“早早晚晚的事情……一來朝中也催了許多回,二來,圣人那一處……三來,我多少也要想想你將來……”
夫妻二人說兩句,停上半日,明明只是一件事情,可這事情實在太過要緊,到得后來,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復又坐了片刻,趙芮看了看時辰,道:“朝中還有事情,我先去前頭了。”
楊皇后連忙站起身來相送,順口也道:“過幾日度兒長尾巴,我想著他就要滿九歲,便叫他這幾日進來坐一坐,給他捎些東西出去,當做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