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訓琛冷汗涔涔而下,如何說得出話來,只好轉頭去看向站在一旁的陳管事。
陳管事低著頭,眼觀鼻觀心,仿佛什么都不曾看到,什么也不曾聽到一般。
陳訓琛一路被帶得過來,實在心驚膽戰的,此時見陳管事一副只管撅著屁股掃自家門前雪的德行,心中更是又慌又怕,一時之間,急得一臉的汗水。
可此時場中急的又何止他一人!
李程韋站在一角,頭臉上的汗水并不必陳訓琛少上多少。
他當真是死活也想不到,竟會在此處見到這一個人。本來他自負樣樣首尾早已收拾妥當,如若衙門要查,只憑猜想,自然全做不得數,若是敢隨意用刑,自家也不是吃干飯的,立時就能反告一回提刑司并京都府衙。
此地畢竟是在京城之中,天子腳下,御史臺中那些個人,平日里對商賈正眼都不帶多瞥一下,可若是能借著這一樁去博一個名頭,與提刑司、京都府衙斗上一斗,誰人都不會嫌棄的。
而官府若是當真想要查出點眉目證據來,光在京城之中晃蕩,并無什么大用,潁州、泉州各跑一趟,少說也要查上三五個月,屆時便是有了證據,頂上早已變了天,哪里還會有人敢將事情扯到自己頭上,自然就偃旗息鼓了,是以哪怕被按頭到了尸體邊上,李程韋依舊心中不慌。
然則他卻是半點不曾方防備到這一著。
李程韋胸中那心臟跳得砰砰作響,本來知道自己應當好生想一想此時要如何應對,可不知為何,過了許久功夫,腦子里竟是什么也想不起來,只有一個隱隱約約的念頭一閃而過一一今日自家難道當真撞了鬼不成……
倉促之間,莫說他再有急智,也想不出對策,便是想出了辦法,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又如何教授對方行事?
那陳訓琛不過一個尋常人,心智、能力俱是普通,若不是看準了此人好拿捏,李程韋又如何會選定了他。
然則凡事自有正反,有好就有壞,這陳訓琛人蠢怕事貪小便宜,拿捏起來是容易了,一旦出了事,哪里能希望他能頂得住?
果然,過了許久,那陳訓琛依舊只會嚅嚅嘴巴,磕磕巴巴的,半日沒有說出話來。
顧延章等了片刻,復又問道:“你自己家中資財自何而來,總不會不知道罷?且先不算那等金銀、田產,光是泉州城中、附近縣鎮里頭那百余處鋪面,一處碼頭,說一聲價值千金也不為過,你從何處得來的錢財去買下這許多產業?你家中往前翻五代,不是務農,便是做小本買賣,莫不是哪一代發了大財?”
陳訓琛惶惶然抬著頭,面上表情十分無措。
顧延章又問道:“你自家家中的資財,卻是并不曉得自何而來嗎?這樣多錢財,擺在路上,都能將大道賭上了,你也不曾出海,總不能在孤島上遇得奇珍異寶罷?若是再不老實答話,只好用刑了!”
他話剛落音,早有兩名差役小跑著湊到一旁,手中提著水火棍,將那棍子往地上用力一杵,個個一副虎視眈眈的模樣,仿佛十分手癢。
陳訓琛一介平民,如何禁得起這樣嚇唬,頓時嘴唇都白了。
顧延章又道:“你家新房乃是前兩年買的,你原只是個鋪子里頭伙計,后來去了一趟泉州,回來才成的掌柜,那掌柜還只是管著一個小鋪子,一年里頭連糧食都賣不出去幾十石,憑你這般做買賣,你那主家能給你多少銀錢?”
他頓一頓,又道:“我只問你,你那新房舍足有兩進,值銀五十七兩,你借了二十兩,原本窮得連元宵都要問主家預支了銀錢才好去買新衣,你那三十七兩銀子,自何而來?潁州到泉州,路上少不得要經過阜州,那一處前兩年正鬧盜賊,不少大富大貴自家曾被劫掠過,那盜賊響馬不僅金銀,還害人命,莫不是你正是那響馬之一?”
顧延章一問借著一問,問得陳訓琛心驚膽戰,沒有一句能答得上來。
那陳訓琛聽到后頭,又聽說要對他用刑,又聽說疑他是響馬,簡直嚇得尿脬都要炸裂開來,腳一軟,已是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叫道:“官人,小人冤枉,小人并不是響馬!小人連雞都不敢殺,哪里敢去殺人啊!”
顧延章上前一步,逼問道:“那你那財物自何而來?!若是說不清楚,此處有權知京都府田奉田官人,有本官做監,拿你用刑,合法合律,打你二十棍,叫你曉得吃痛,怕是就知道錢是自何處來的了!”
他口中這般說,那兩名圍著陳訓琛的差役已是將手中水火棍高高舉起,果然要往下打。
京都府衙的衙役,打過的人犯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舞起棍子來虎虎生威,嚇得那陳訓琛全身如同篩糠,棍子還未來得及落到他腿腳上,他已是撲向其中一人,抓著對方的褲腳叫道:“官人,莫要打我!我全招了!”
他還未挨打,已是涕淚橫流,面上俱是淚水不說,早已嚇得褲襠都濕漉漉的,本來就穿著一條尋常犢鼻褲,顏色又淺,被那嚇出來的水濕了一大片,因連續冒著烈日趕路,已是就十分燥火,尿液氣味騷得不行,把那手中舉著水火棍欲要用力往下打的差役都嚇得退了一步。
陳訓琛一把鼻涕一把淚,也不敢放開,只雙手抓著對方的腿腳,又瞇著一雙淚眼望著不遠處的陳管事,口中喊道:“大侄子,這可不是我說話不算數,只是再不說,我這命都要交代在此處了!那大老爺在何處,你快把他尋出來罷!你也幫我說兩句話啊!難道就叫你姑爺叫衙門打死不成!”
陳管事雖早已有預料,可當真見這火燒到自己身上,還是忍不住面色鐵青,咬著牙,心中幾乎已經將那陳訓琛罵得狗血淋頭,口中卻是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
陳訓琛嚷道:“當日你說要把一些產業放在我名下,先給我三十兩銀子,過得十年,再給我三十兩,說是大老爺有個女兒,因手中著急用銀錢,要將產業賣了,那大老爺十分不舍得,又不想叫她知曉,便要先借用我的名義將那許多產業買下來,將來再做其余行事!”
又哭爹喊娘地轉頭對顧延章叫道:“官人,小人只是去了一回泉州,那些個鋪面雖然在我名下,卻并不是我的東西,我哪里有那許多金銀,全是我族中一個財主佬的生意,那財佬姓李,喚作李程韋,原是我們族中人的兒子,后來被一戶富豪抱去養了,送來了京城,他家中資財萬貫,買這許多鋪面,不過拔根汗毛而已,卻并不關我事啊!”
他不過欲要撇清自己,把從旁人口中聽來的潁州下頭各人亂傳的閑話一股腦說了出來,也不管是真是假,只要不挨打,能保住一條小命,哪里還顧得上旁的。
然則陳訓琛話一說完,立在后頭的不少保康門鄰里卻是轟然而動,幾乎人人都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今日來的多半是從前看著李氏下葬的老人,從前李家的事情,人人能說得上一二來。
當日保康門中的李家只有一個女兒,兩個老人不愿無人祭祀,便給女兒尋了贅婿入門,那一個贅婿原本姓陳,后來自愿改作了李姓,因他與李氏二人久不得有子息,李氏欲要給李父納妾,李父卻是不肯,是從京城慈幼局中接來的一個兩歲小兒。
那小兒便是李程韋。
李氏是個和氣人,李家兩個老人也常積德行善,鄰里之間處得甚好,場中不止一個人從李氏口中聽過一句話,說那李程韋是“我家夫君特意從慈幼局中抱來的,當日他回來直叫嚷說他一眼就瞧中了這個,因這小兒長得眉毛眼睛十分像我,叫他心生好感。”
這話不過是李氏用來夸自己丈夫的,后來李程韋年歲漸長,眾人也漸漸覺出這一個少年郎不是長得像李氏,倒是越發長得像她那早死的丈夫,只是這話哪里能同李氏說,不過私下議論而已,后來李氏也病死了,就更沒甚好說的了。
這一回沒成想從前磕過一回沒磕開的生瓜子,回鍋再炒了一回,過了這許多年,竟是又重新擺上了桌子。
只是這多年的老瓜子,不管外頭炒得再香,里頭也早已發了霉,人人都不愿意吃,只在此處互相低聲說話。
“不是說是京中慈幼局里抱來的?怎的又是潁州下頭抱過來的了?潁州離京城,便是快馬加鞭,少不得也要十余日的路程罷?”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你忘了李家那一個贅婿改姓前是哪里人,又是姓什么的?”
“難不成竟是他家中兄弟的子女?特抱過來搶了李家的資財?”
“誰人曉得,那人同李家娘子成親時都二十好幾了,若說在外頭有什么相好,也未必不能呢!眼下倒好,李家連人帶財,全便宜了姓陳的!聽說李家娘子死得也有些蹊蹺,都說龍生龍子,鼠生鼠崽,誰知道是不是同這徐三娘一般乃是被人害的!”
“噤聲,你莫叫任大娘聽到了,她從前得過李家娘子的恩。”
“哪一個任大娘?啊,她不是嫁去西京了?”
“前一陣子又回來了,悄無聲息的,你瞧見不曾,站在后頭的那個便是了!”
此處許多人在此議論紛紛,聲音越來越大,一旁圍著的浚儀橋坊左近鄰里也忍不住插了進來打聽,一時眾人傳得沸沸揚揚。
李程韋時不時聽得一耳朵,偏又不好攔,更不能攔,此時直恨不得沖上前去,用那棺槨之中徐氏的骨頭塞進陳訓琛的嘴里,將他毒死。
他見得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知道自家已是不能再置之不理,否則難保事情會如何發展,這便站出一步,出聲道:“官人,小人有話要問!”
不待顧延章回話,李程韋已是轉向那陳訓琛,質問道:“這位陳員外,你可識得我是誰?”
陳訓琛見得李程韋,面露茫然之色,問道:“你是哪一個?”
李程韋聽得他這一言,冷笑道:“我便是你說的李程韋!”
復又對顧延章道:“官人且看,此人全然一派信口胡言,不知從何處聽來了外頭人的閑話,便在此處亂做攀扯。”說著轉向陳訓琛怒道,“你既說我是你族中人的兒子,被李家抱去養,怎的會不識得我?!你這般亂扯,可是有證據?”
他看著十分和氣,此時沉下臉,壓低聲音,竟是帶著幾分威脅之意。
陳訓琛縮了縮頭,并不敢十分回話的模樣。
李程韋又道:“顧副使,此回乃是查我妻子死因,且不說我本就是父母自慈幼堂中抱來的養子,我也并不避諱,鄰里之間也人人皆知,再一說,不管我是誰人血脈,與本案有何關礙?怎能叫此人在這一處顧左右而言他,混淆視聽?!”
他還要說話,此時此刻,卻是自人群當中走出一個人來,那人一頭白發,看著是個約莫已是有六十歲的老婦,手中拄著一根拐杖,面色十分激動,還隔著許多步,已是扯著嗓子對著顧延章、田奉二人叫道:“官人,老婦有話要說!”
她一面走,口中卻是不停,道:“我與那死去的李家娘子有舊,她死前封棺我也在旁,當時并未覺得,現下看了衙門驗尸,聽人說了一回,怕是那李家娘子死得也有蹊蹺,請官人一并開棺驗看一回,莫要叫好人枉死啊!”
那老婦口中叫著,復又轉頭對著后頭那許多鄰里叫道:“李家從前的好,大家伙都不記得了嗎?從前白吃他家那樣多甜井水,又得他家修路修橋,諸多照拂,咱們旁的做不到,此時出來搭一把手,莫要叫好人死得不明不白,難道竟是出個聲也舍不得不成?!”
她一連叫了好幾聲,慢慢的,一個老頭也跟著自人群中走了出來,道:“官人,那李家娘子死的端的有些蹊蹺,小老兒也親眼得見封棺,此時想來,果然十分不對,趁著人人都在,不如一并開棺驗尸罷!”
得了一個,很快后頭兩個,三個,乃至十余二十個人都站了出來。
李程韋一背脊全是汗,頭上的汗液也一直往下滴,自額頭一路下滑,整個人仿佛才從熱水里撈出來一般。
到得此時,他雖是李家的兒子,為了自證,卻已經沒有立場去阻止開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