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宮中的旨意倒是來得極快,不過兩三日功夫,顧延章便應詔得了個崇政殿說書的職事。
他著那旨意,一時有些犯愁。
倒是季清菱看得好笑,問道:“五哥這是怎的了?”
顧延章搖了搖頭,道:“陛下……如此年歲,我也不知當要怎么教……”
又道:“我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每日只想著跟三哥出去外頭耍棍使槍,若不是給爹娘壓著,已是把老先生的胡子都給拔了。”
他說到此處,忽然面色微凝,捏緊了拳頭。
季清菱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上得前去,輕輕握了他的手,道:“已是過去之事。”
顧延章點了點頭,雖是面上不顯,心中卻暗暗嘆了一聲。
兩人俱是因北蠻之故家破人亡,可清菱卻不會知道,延州被屠,其中果然另有原因……
從前審問李程韋一案到最后,聽得的那一樁線索,他并沒有告知其余任何人,哪怕那個人是季清菱。
而后那李程韋進得宣德門之后,他探聽到的結果,知道的后續,與悄悄做下的那些事情,也沒有與季清菱說——當真沒有這個必要。
兩人一齊坐到了桌邊。
顧延章道:“范大參他們已是上了許多日的課,卻不知怎的,竟是半點消息也沒傳出來,也不清楚宮中是個什么情況。”
他說完這話,心中驀地若有所覺,抬頭與季清菱對視了一眼。
季清菱的表情也變得有些難看。
天子已經繼位有一陣子,不但范堯臣這幾個崇政殿侍講,便是其余的崇政殿說書也有輪流進宮,可有關其人的傳言,卻是一點都沒有往外露。
這并不是什么好事。
按著道理,這個時候早該有些關于天子早慧、天子聰穎、天子仁善等等的傳言出來了,縱然他只有六七歲,可既然是天子,為社稷故,他一定“會”與眾不同。
像這般毫無聲息的,只說明一樁。
所有人都沒有為天子說話。
究竟是什么緣故?
是不愿意,還是不能,抑或是不敢?
季清菱提議道:“不若去問問先生?”
可她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這個想法,又道:“還是算了,畢竟不太妥當……”
趙渚雖然年紀尚小,可他已經登基,而今又無什么皇子在,便不好再設資善堂。而從前趙署尚在時,趙渚又因為年紀小,更是北班后人,也沒有去資善堂。
雖然已經做官數年,可畢竟資歷太淺,在朝中又無什么背景,縱是有些同門,可朝臣與宗室,素來涇渭分明,并無多少交集,一時之間,顧延章竟然找不到合適的人可以詢問。
柳伯山那一處倒是有不少學生,若是想法子細細探問,應當也能尋出點端倪來,只是眼下形勢復雜,沒有必要去惹人注目。
顧延章想了想,道:“先去瞧瞧吧,我備幾個章程,屆時再看合宜用哪一個。”
講書釋文,自從進了良山,他就從來沒有怕過。
這一日,顧延章帶著課案,早早到了崇政殿。
外邊的儀門官見是他,并沒有阻攔,只小心讓開了門,指了指左殿。
里頭安安靜靜的,并沒有聽得什么聲音。
顧延章才跨進去,便見得左殿外頭侍立著不少黃門,走近一看,原是黃昭亮在上課。
左殿不大,只在當中擺了兩張桌案,前頭的自是師案,后頭的則是給趙渚的。
此時黃昭亮站在一旁,趙渚正坐在案前,手中捏著一桿筆,好似在紙上寫著什么。
兩人俱是沒有說話。
黃昭亮雖是南人,身材卻十分高大,此時直著腰桿,站在趙渚身邊,越發顯得皇帝束著身體,扭得同個煮熟的蝦子似的,又是小小的一只。
顧延章看得心中生疑。
大晉對禮儀要求甚高,趙渚是淮陰侯之孫,也不是尋常落魄宗室的小孩,按道理應當從小得人教授才是,怎的會有這樣的儀態。
即便淮陰侯府心疼小孩,沒怎的去管,可入宮之后,已是這許多天,總該有禮儀官時時在旁看著才是,又如何會再由著他?
更奇怪的是,黃昭亮就在一旁看著,居然也不去糾正?
趙渚背對著門口,顧延章什么都看不清,也不好走近了,只能安心靜待,看著里頭的情形。
然而沒一會,他就察覺出有些不對來。
——趙渚的動作,實在是太大了。
顧延章皺著眉頭,向右邊跨了兩步,盯著新皇的手跟肩膀。
桌案很大,可上頭的生紙卻只有一尺見方,是為了方便年紀幼小的天子不需用太大力氣,便能把字寫好。
趙渚手中捏著筆,在紙上寫著。
眾所周知,小字好寫過大字。
以顧延章看來,六七歲的小兒,也不是沒有能寫一手好字的——當年的清菱方才八歲,一手館閣體已是頗有些火候,雖說年紀小,手腕力道弱,可字也清清秀秀的,自有形體在,十分好看。
這應當是天賦,不是人人能有的。尋常人雖是能依樣畫葫蘆,百中卻未必能挑得出一個比得上清菱。
即便是如此,要寫大字時,她也搖頭笑著躲,說是難寫。
而趙渚的動作,說一句大開大闔,好似有些夸張,卻當真是仿若揮毫做畫一般,在桌上橫來豎去的。
黃昭亮忽然讓開了兩步。
顧延章看到趙渚把手中的筆在桌上一滾,自己則是扭糖一般,把上半個身子彎了下去,右手抓了右靴,左手抓了左靴,一手一只,就這般往地上砸去。
只聽“砰”、“砰”兩聲,那兩只靴子已是被扔到了黃昭亮足下的一左一右。
然而趙渚卻是沒有停下來,而是又依著方才的樣子,把左右兩只襪子也蹭脫了下來,手里拎著襪子,一下子站到了椅子上,又自椅子上跳到了地上。
他的動作極快,后頭侍立的宮人全然來不及攔阻,而黃昭亮雖然面色鐵青,臉上卻并無意外,而是叫道:“陛下!”
趙渚沒有理會,而是自顧自地在椅子上爬上爬下。
“咚”的一下,趙渚重新爬上去時踩歪了一腳,那椅子被帶倒在地上,他自己也趔趄地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