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年輕的官員,在這一刻仿佛變成了殿上唯一的發光之物,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目光當中有羨艷、有不屑、有嫉恨、有不滿、有佩服。
也有來自屏風后頭楊太后的滿意同贊嘆,并藏在趙昉眼底的驚嘆與向往。
范堯臣瞇著眼睛,看著眾人的神色同表情。
他心中生出了一個想法。
然而那想法很快就又被他自己否決了。
如果真的在顧延章立下這般大功之后,隨意尋個理由,將他換下,同臨陣換帥又有什么區別?
楊太后雖然笨,卻不是傻,今日也好,當日也罷,其人對顧延章的偏愛,已是很能看得出來。縱然她對自己當日的扶立之功,很有些感激,卻也不能如此濫用。
況且若是給黃、孫兩黨揪著不放的話,自己這兔死狗烹的做法,實在也說不過去。
再一說……也來不及了。
當真要在后頭動作,早該行事,不該等到現在。
以楊太后那芝麻眼大的心思,怕是此時在殿上就要說出許多任用、鼓勵話語來。
太可惜了!
范堯臣忍不住再一回在心底里遺憾地嘆道。
而有著同樣感嘆的,自然不止他一個。
除卻范黨當中那幾個本來被他詢過意思,問要不要接手導洛通汴之事的人,另有一個立在后頭,也一般心如蟻噬。
太可惜了!
怎的就給他過了關!
楊義府站在后頭,他的位子有些偏,既看不清前頭屏風上的繪圖,也看不清當中用木屑、面糊筑就的“汴渠”。
可他一雙耳朵能聽,一個腦子能想。
能在清鳴書院之中位列前五,能在科舉之中,得中二甲,他自然不是蠢笨之人。哪怕并無示例,只聽得顧延章空口解釋,一般也弄懂了。
居然會如此簡單!
怎的就給他撿了這樣的好事??
怎的回回他都能走這樣的狗屎運?!
都水監中,什么時候又有了這樣的能人?為何就給這顧延章挖了出來?從前為甚就藏著掖著,不肯出力?
可聽著聽著,他心中除卻嫉恨,隱隱約約的,又另有了一個念頭。
——這導洛通汴之事,并非不可行,相反,按著顧延章的說法,其實大有可為。
只要能得了這個機會,參入其中,等到此事行完,莫說自己能將功抵過,說不得,還能有些功勞剩出。
他越想越覺得合理。
導洛通汴,是何等的大事,按著眼下都水監中的編制體量,人手決計不可能夠,定是要從其余地方抽調官吏。
用誰不是用?
自己本來就剛巧被借調入都水監中,眼下雖然暫時停了差遣,可若是想要重新回去任差,難道不比那等全然無知、從其余部司倉促調去的生手好?
范堯臣是主事,是自己的岳丈,顧延章是主理,是自己從前的同窗、同年,眼下關系勉強稱得上緊密的好友。
雖說在浚川杷上頭,自己未能立功,還犯了些小錯,可這又不是自己的責任。法子是張瑚執意采納的,行事也是照著張瑚所說的來做的,要怪,也難全然怪在他身上,實在不行,還有太皇太后輕信的緣故呢。
只要岳丈同顧延章開了口,自己想要重新得一個任用的機會,應當并不是很難才對。
楊義府抬起頭,看向了殿中的顧延章。
那一個熟悉的身影,比起一旁的官員都要高出不少,仍在侃侃而談。
他捏著拳頭,只覺得又是酸楚,又是苦澀。
——那位子應當是他的。
也遲早是他的!
只是在這之前,還得好好同他說道說道。
今日這一場朝會,足足快要到了中午才散。
好戲一出接著一出,眼見朝中局勢數次翻轉,眾官出得殿外,一等到身旁沒了閑人,忍不住就同相熟的同僚交流起來。
一名計司中的小官仿佛不經意地同一旁的人道:“范大參定是后悔了罷?”
“莫說范大參,你看那黃相公、孫參政,哪個不后悔?”同僚笑著道,“早知此事如此簡單,雖是行事復雜些,可當真做成了,其實是大功一件,使一使力氣,應當也不是很難。”
那計司小官復又問道:“你看這導洛通汴,當真能行嗎?”
那同僚就笑得起來,道:“你還不信呢,若是有什么不懂,當時就該站出來問那顧延章嘛!他想來樂得給你說得清清楚楚……”
“我又不是傻,怎的會不懂!只是……世間哪有準保的事情,若是此事不妥當……”
見得那小官猶猶豫豫的,同僚終于察覺出什么不對,面上揶揄的神色也收斂起來,問道:“這同你又有什么關系?”
他慢慢張了嘴,驚道:“你不是,你不是想……也跟著去投那顧延章罷??”
那小官連忙擺了擺手,又急急搖頭道:“且莫要胡說!還沒影子的事情!”
同僚卻是立時就上了心,見得左右并無旁人,止不住地揚聲問道:“當真有此事?!你怎的搭上那顧延章的?他眼下正當勢頭,不知多少人要去投,現下去尋他,他能理你??”
小官急得臉上汗都出來了,跺著腳道:“你且莫要高聲嚷嚷,叫旁人聽得了如何是好!”
同僚立時就閉了嘴,把人拉到一旁的空著的廂房當中,將門掩了,復又問道:“怎的回事?你有什么關系能搭上他嗎?”
小官遲疑了一下,還是道:“不是我搭的他,是他來尋的我……是月前的事情了,當時那顧公事才領了導洛通汴的差事,工部當中有個喚作許明的,不知從何處聽得我對術算之法有些研究,特來問了幾句,說要給我舉薦。”
那同僚連忙問道:“那許明是個什么來歷?”
小官便道:“聽說是顧公事從前在贛州任通判時手下的幕僚。”
同僚面上立時就露出了羨艷的表情,道:“他才得官沒幾年罷?手下的幕僚,都已是能進工部做官了?”
說完這一句,又連忙追問道:“你怎的答的?可是答應了?若是進得去,能不能捎帶我一句,看能不能把我也調進去!”
聽得對方如是說,那小官的面上已是露出了一個復雜的表情,澀然道:“當日的情形,你也知道,人人都說不可行,我自然是推拒了……”
同僚的眼睛都綠了,忙道:“你傻啦!趕緊回去找他呀!這樣炊餅砸到頭上,你都不曉得去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