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色未晚,此處又是官驛,無論朝向還是光照,都出挑得很,縱然隔著五六丈的距離,一行人依舊能將頭那人的行狀看得清清楚楚。
顧延章站在階梯處,身穿的只是普通的布衫,打扮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然而他這數年來經歷極多,又兼在贛州積威甚隆,身的氣勢早已不同于往日,只要有些眼色的,只要認真看一回,便會知道他來頭不小。
那軍將心打了一個突,轉頭看向驛丞。
對方抱著腿,坐在地嘶嘶地吸著氣,裝做一副什么都沒有瞧見的模樣。
雖然只是一個不入流品的卑職,每日“才關后戶,又開前庭,迎官接客,車馬迎送”,可他怎么說也是個官,便是官職再高,再蠻橫的官員來了,也不至于將他當做畜生來踢打。
這驛丞甚是眼利,見來了個講理的頭,又能管得住那一干兵痞,便掛起臉色來。
惹不得,也不能同兵痞計較,但是并不妨礙他裝傻。
官驛之,偶有高官出入,乃是十分正常的事情,為了趕路方便,不著公服的,也極為常見。那軍將判斷不出顧延章的身份,只得先對著自己的幾個手下喝道:“還不快幫著收拾桌椅!點一點毀損了多少,下月便從你們的餉銀里頭扣!”
又教訓了幾句,這才大步前,站在階梯之下同顧延章行禮道:“在下名喚王彌遠,乃是廣信軍侍衛親軍步軍司副都指揮使,管教屬下不利,無端端驚擾了官驛,倒叫兄臺看笑話了。”
廣信軍乃是廂軍,當日楊奎反擊北蠻,抽調了鎮戎、保安、廣信等軍,與前兩軍相,后頭來的廣信軍,無論是兵力,還是紀律,都要差許多。
聯想到剛剛那幾名小兵的話,顧延章心頓時了然。
延州戰畢,可未能盡全功,又兼朝這幾年間災難頻發,國庫空虛,正是寅吃卯糧的時候,哪里還有多余的錢來犒賞三軍。
猶記得邸報之提到的,朝廷給陣前的獎賞,簡直是少得可憐。
延州陣前本一堆分功的,如今又得的少,未必夠那些大佬們分,更毋論還有楊奎、陳灝等人的親信要照顧。
如果這王彌遠一行是廣信軍的,那被吞了功,便也是意料之的了。
起旁的人,楊奎自然得想辦法先將自己人給安撫好了。
若是不能按功得賞,以后還有誰愿意長久跟著他?
公平二字,慣來都是相對的。
如果朝給的賞賜足夠,按楊奎的行事,定然不會做出這等事來,可此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最后行此下策,也是無奈之舉。
想到這里,顧延章也覺得有些怪。
楊奎宿將,雖然功勞不夠分,可若是有心安撫士卒,也并不是沒有其他的辦法,像這般,搞得軍怨聲載道,竟是已經控制不住激憤的程度,著實是十分不正常。
然而他畢竟離開延州已久,與楊奎也并沒有多少往來了,是以一時半會也不清楚其內情,只能先將這事按下。
他一時有些同情下頭這些廣信軍的將士。
陣前賣命,也是保家衛國,可歸到實處,誰不要養家糊口。如果流血流汗,卻不能得到應有的報酬,還被人冷嘲熱諷,也怪不得他們不平了。
然而同情歸同情,卻不是他們大鬧驛站的理由。
顧延章先前見那些個兵丁驛生事,打架斗毆,本是十分不悅,可此刻見這王彌遠來了,先是約束手下,代下致歉,息事寧人,把幾個斗雞眼一樣的兵管得服服帖帖的,又是主動收拾殘局,倒也高看了對方一眼。
他微微頷首,道:“壯士一時激憤,也是有的,只欺打了朝廷命官,又把此處鬧成這樣,卻不能輕易了了,只看此處驛官如何作想罷。”
頓了頓,又道:“王都指也要好生管束手下,下回莫要再生出事來。”
王彌遠聽得顧延章這般回話,心實在是驚疑不定。
看面前這人的年齡,應該不過二十多而已,可看他的行狀,卻是為官日久,居位不低。再聽他的口氣,倒是帶著幾分居高臨下,叫他一時琢磨不透對方的身份了。
想到剛剛那驛丞看向面前這人的眼色與動作,王彌遠更愿意相信眼前這人不是空口說大話。他行事謹慎,也不愿意追問。
王彌遠得官多年,雖然官職不高,卻見識不少。
他知道朝有些衙內,雖然年紀輕輕,卻因父輩、祖輩余蔭,有通天之能,也知道不少新得官的進士,得了天子的看重,雖然年齡小,一樣能做御史。
在御史臺任職,固然平日里頭多是盯著宰輔朝臣,可若是半途遇了什么不平事,估計也不會吝嗇一本參奏去,屆時自己少不得吃不了兜著走。
想到這里,他拱了拱手,又道了一回歉,見對方并無意同自己多話,便告了個罪,自下去盯著手下兵士們收拾殘局不提。
廳往來的商販百姓看到鬧事,躲之不及,早跑得一個都不剩了,顧延章估摸著下頭一時半會怕是收拾不好,索性先回了房。
他把剛剛發生的事情同季清菱說了,兩人都有些感慨。
季清菱忍不住問道:“廣信軍已是這般,那其余援兵,又當如何?有功不得賞,兵將都有不平,會不會鬧出事來?”
顧延章搖了搖頭,道:“按著楊平章從前的行事,應當是有應對之策的,只不知道這是零星之事,還是軍大部如此,等到得京城,再找先生問一問罷。”
他雖然曾經在陳灝麾下服過役,對保安軍下都很熟悉,同鎮戎軍多少也有往來,可畢竟不是楊、陳一派,自入京科考,又沒有主動同他們重新聯系,也算是間接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是以雖然知道此時楊奎、陳灝都在京城,卻是不方便去問詢了。
兩人坐著說了一會話,便聽得外頭一陣敲門聲,又有那驛丞叫道:“官人,飯食已經備好了。”
先前兩撥兵士斗毆,把廳許多桌椅打得稀爛,地也都是破碎碗碟同各色菜飯,此刻下來的時候,雖然已是收拾干凈了,可廳還是有一股子令人不太舒服的飯食味道。
松香在前頭開路,便順便問那驛丞道:“不知飯食安排在何處?”
那驛丞也是乖覺,道:“旁邊還有一處靠著內院的小廳,窗戶已是開了,正通著風,并無半絲怪味。”
說著便引眾人過去。
果然里頭布置了幾盆初開的芍藥,或白或紅,香得恰好,倒是顯出幾分雅趣,而那幾扇窗戶大開著,正正對著內院,雖然沒有什么景致,也有落日余暉遠在天邊,對著吃飯,別有一番滋味。
顧延章看著那落日的角度,給季清菱挑了個位子,順手把椅子拉開,笑道:“過來這一處坐,正好能賞賞景。”
季清菱笑吟吟地順著走了過去,正要扶著他的臂膀落座,卻忽然聽得“砰”的一聲,門被直直撞開了。
兩個吃得醉醺醺的兵丁跌跌撞撞地倒了進來,瞇著醉眼看了一圈屋內。
剎那間,顧延章下意識地把季清菱擋在身后。
除了兩個顧、季二人,此時屋只有秋月、松香兩個。
秋月相貌平常,倒是松香看著是個清秀小廝的模樣,一個吃醉了酒的兵丁只把眼睛盯著他看,嘿嘿一笑,道:“哪里來的俊俏后生……”
一面說,一面打了個酒嗝,把臉湊到他面前,撅著兩片大嘴巴,要去同他做一個“呂”字,又大著舌頭含糊不清地道:“小兄弟,跟……嗝……跟爺回去,夜間走一回旱……旱路,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穿……金……”
松香自進了顧府,還從未受過如此恥大辱,他冷著臉,反手“啪”的一巴掌甩到了那兵丁左半邊臉,也不叫人,只勢一蹬,把那硬邦邦的馬靴跟狠狠蹬在了對方的兩胯之間。
那兵丁酒水遲鈍,被踢了個結結實實,卻是過了一息功夫,才反應過來,“啊”的慘叫一聲,慢慢地矮下身子,一手捂著胯間,一手指著松香,“你你”的“你”了半天,還是痛得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旁邊跟著的另一個兵丁也愣了一下,轉頭一看,見到顧延章滿面寒霜,眉宇間的怒意幾乎要化成一支利箭,看得他酒都醒了兩分。
他了顧延章的身材,又看了看自己的身材,那腦袋倒是跡似的轉了兩下,知道自己敵不過,立時朝門外踉蹌而去,叫道:“來人!快來人!三哥被人打了!”
倒似自己才是被人欺負的那一方一般。
眨眼間,三四個軍漢便一齊沖了進來。
“誰敢欺俺們三哥!怕是不要命了!”
當前一人跨得進門,先轉眼草草看了一圈,見得里頭人人穿著平常,并沒有什么貴重穿戴,更沒有高品官員必備的兵將拱衛,立刻把最后半點小心扔到一邊,叫囂著道。
方才被踢了子孫根的軍漢見自家援兵來了,只抖著右手,顫顫巍巍地指著松香道:“這……這小雜種踢死老子了……”
后頭來的軍漢們嘩啦啦地便要前去,把松香押起來。
坐在地的那一個一面痛,一面痛快,酒意早醒了七八分,正猙獰地笑看著自家兄弟們往前沖,腦已是想到晚間如何把這不懂事的小雜種壓在身下教訓。
我叫你踢!等你晚踢個夠!
他還在想著,卻不妨有一道聲音從一旁冷冷地道。
“你們是哪一軍的出身,膽敢在此目無王法。”
那話雖是問句,卻無半點問話的意思,其帶著徹骨的寒意,聽得那軍漢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當前那人本要沖到松香面前了,聽得這話,只掉轉過頭,循著聲音望去。
他見得顧延章雖然氣質不同尋常,卻是一身布衣,登時便把心揣回了肚子里,心嗤笑道:哪里來的窮酸。
地那人已是叫道:“甭搭理他,把那人給我抓起來!”
一面指著松香。
這一處鬧得聲勢這樣大,卻把在廳吃飯的王彌遠等人給引了過來,他雖不知道事情來龍去脈,也不曉得屋子里頭是誰,可見這一撥人如此狂悖妄言,卻是再也坐不住了,領著人要前去。
將將要走到門口,卻見得里頭一道黑影直直跌了出來,“啊”的一聲,重重倒在了地。
正是方才說“怕是不要命了”那個軍漢。
而在屋子里頭,一個看起來清秀斯的小廝,則是站在門口不遠處的地方,冷笑地望著地那人,復又抬起頭,對著屋另外幾個看得目瞪口呆的軍漢道:“且先看看究竟是誰不要命了!”
又喝問道:“沒聽到我家官人問話嗎?你們是哪一軍的出身,膽敢在此目無王法?!”
聽得“官人”二字,屋的那幾個軍漢終于察覺出不對來,打頭一個瞪著一雙三角眼,對著顧延章問道:“你是何人?”
雖然是三哥是喝醉了酒,動作難免有些遲緩,可一個百來斤的漢子,也不可能被一個尋常人家的小廝背過肩,說摔摔。
難道今日竟是走了眼,撞了不好得罪的人?
顧延章根本懶得理會他,徑直望著門口,對著王彌遠問道:“他們是哪一軍的出身?”
王彌遠還在猶豫要不要回話,后頭跟著的軍校已是唯恐天下不亂地叫道:“他們是廣信軍的!都是侍衛親軍步軍司馬都虞候馮遠的手下!”
到得此時,驛丞才終于帶著幾個驛卒匆匆而來。
他沒有理會門口那一個被摔得七葷八素的軍漢,也沒有理會屋子里還捂著跨坐在地的兵丁,而是急急走到了顧延章跟前,躬身行禮,忙問道:“官人無事罷?”
見得驛丞這番作態,屋內的幾個軍漢終于徹底變了臉色。
顧延章見得驛丞來了,也不再同另外幾人廢話,直接道:“煩請帶個路罷。”又轉頭吩咐松香,“你跟著去把他們驛券頭的姓名來歷謄錄下來。”
立在王彌遠身后的那名軍校聽得里頭這般說,眼睛蹭的一下亮了起來,直直望著顧延章,只覺得眼前這一位官人,雖然身著布衣,可看起來卻是如此高大,如此威武,如此出眾,如此才干卓著。
如果不是怕不小心磕碰到下午被馮遠打傷的嘴巴,他幾乎都要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