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先生很意外。齊主簿跟秦家向來沒什么往來,吳少英明天就能見到了,他們為什么要連夜前來拜訪?
雖然心中疑惑,他還是將兩位客人迎進了書房。正中的小廳正好可以做個迎客的地方。
秦含真在里間聽聞,隔著隔扇偷看了兩眼,心里有些好奇。她回頭看看虎嬤嬤,虎嬤嬤正無聲而迅速地給她穿上外衣,免得讓客人見了失禮。她心里也很好奇,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袖袋,那用帕子包裹的金簪還在那里。
上回去關家吊唁時,人來人往的,她沒能找機會跟吳少英說話。
大奶奶關氏“頭七”時,同樣有許多人在場,吳少英逗留的時間不長,她還是沒找到機會。
不知道今晚上,能不能……
客人落座后,虎伯送上了茶水就退了下去。吳少英先開了口:“老師,今夜學生與齊主簿結伴前來,是有一件要事要稟報老師,因涉及內眷,有些不好開口。學生也被卷入當中,因此要避個嫌,就讓齊主簿向您解說明白。您聽了之后,還請不要生氣,此事或許有些內情。”
他選擇了開門見山的開場白。
秦老先生面露疑惑,轉頭看向齊主簿:“是什么事?”
齊主簿深吸一口氣,微笑道:“老先生,這事兒要從拙荊與小女偶然遇上的一個人說起……”
齊主簿是個非常細致的人,平時他在縣衙里,就是負責輔佐縣令處理些瑣碎的事務,因此說話時習慣了面面俱到,用俗話說,就是有些啰嗦。不過,也拜他啰嗦所致,秦老先生,以及隔扇里頭的秦含真與虎嬤嬤,都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齊主簿娘子初來米脂縣半年,跟其他官眷都不是很熟,性格方面可能也不大合得來,平日里的消遣,除了做做針線,教導兒女讀書,也就是叫外頭的賣花婆子到家里聊天,順便買些針頭線腦。前些日子,縣中來了一個新的賣花婆子,據說十分能說會道,還能講外頭繁華大城的見聞,很受縣衙后衙的女眷們歡迎。齊主簿娘子聽說,就把她叫到了家里。
這賣花婆子果然見多識廣,知道許多大城鎮里的事物,而且絕不是道聽途說,明顯是親身見識過的。齊主簿娘子聽她講了一回,就覺得有意思,隔天又叫了她去。這一回,那婆子就開始講些街頭巷尾的小道消息,東家長,西家短的,也有些不大見得人的勾當。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她提到,秦老先生的長媳關氏,跟其娘家表弟吳少英,素有私情,早在八年前關氏未嫁進秦家時,就已經不清不楚了。只是關氏嫁進了秦家,吳少英去了西安府學讀書,兩人才斷了來往。不料今年秦家老大陣亡,吳少英做了監生后回鄉,兩人重遇,又戀奸情熱起來……
秦老先生聽到這里,臉色都已經變了。他迅速看向吳少英,吳少英卻一臉平靜:“老師先別生氣,齊主簿只是轉述那賣花婆子的話,并未更改一字。您聽下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秦老先生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他不清楚吳少英與齊主簿今夜上門說起這種事,到底有什么原因,但他信得過自家長媳的為人,也認為他所看重的學生絕不會是個品行不端的登徒子。他確實應該耐心些,聽完整個故事再說也不遲。
秦含真在里間已經聽得呆住了,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吳表舅會拉上外人齊主簿來講這種事,八成是查到了什么,所以來找祖父攤牌了。只要證據確鑿,倒是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只要他與關氏是清清白白的,攤開來講反而比遮遮掩掩的強。那背后陷害的人想要再下黑手,也不能奏效了。
而虎嬤嬤,這時候已經拽緊了袖子,也完全呆住了。
齊主簿見秦老先生平靜下來,暗暗松了口氣。其實他并不想要這么直白地說出整件事的,但吳少英卻讓他一定要這么做。他雖然不大明白,但想來吳少英不可能往自己身上潑臟水,他只能咬著牙關繼續下去了。
齊主簿娘子聽了那婆子的話,立刻臉色大變,把人趕出去了。因為齊主簿提過,要把六歲的兒子送去秦老先生那里求學,她急切地想知道這件事是不是真的。如果秦家媳婦當真與人私通,讓人知道的話,秦家就顏面掃地了。她絕不會讓兒子沾上這樣的先生。
她想起女兒與關氏的妹妹關蕓娘交好,就叫了女兒去問。齊姑娘對此并不清楚,卻曾聽關蕓娘提過,后者想嫁給表哥吳少英,吳少英卻堅決不同意,關蕓娘疑心他是另有心上人,懷疑過很多對象,與她年紀相仿又曾來過關家的女孩兒都被她懷疑過,后來發現吳少英對這些女孩兒也只是平平,就轉而懷疑起了親姐姐關氏。因為吳少英對這個表姐,明顯要比對她熱絡許多……
齊主簿娘子不知這種話信不信得過,就趁著關家辦喪事的機會,讓女兒去問關蕓娘,可惜沒能問出個答案來。回到家,她跟齊主簿一說,齊主簿立刻就覺得那賣花婆子可疑。因為關氏與吳少英平日見面機會不多,縣中從來沒有過他們之間的流言,怎么一個外地來的賣花婆子倒知道了?
秦老先生是縣中大儒,關老夫子也是有名的教書先生,兩家在米脂縣里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教過的學生不知凡幾,連縣衙中都有子弟曾向秦老先生求教過。那賣花婆子在官眷面前說人家的丑聞,就不怕惹禍上身?而她又是外地來的,既然見識過繁華,為什么要到米脂縣來謀生?綏德城難道不比米脂更繁華?說不定……她是有意為之!
齊主簿立刻命衙役搜尋那賣花婆子的行蹤,發現她是十來天前出現的,住在客棧里,每日就提了貨籃出入縣中士紳人家,也不知道都說了些什么。萬一她對每戶人家都說了關氏與吳少英的謠言,那可就影響大了!
齊主簿將賣花婆子捉回縣衙,又通知了當事人吳少英,兩人合力審訊。經過連夜審問,已經探明了,這婆子是被人收買了來的,她行李里有二十兩雪花紋銀,都是一錠一錠的官銀,絕不是她這樣的人隨便能得來的。她的任務就是要在縣中士紳人家傳播關氏與吳少英有染的謠言。不過她也知道,要是一見面就跟人提,肯定會惹人懷疑,所以,只有第二次叫她上門的人家,她才會把這件事說出來。
至今為止,連齊主簿娘子在內,她只在四戶人家里提過緋聞。不過,似乎這四戶人家,都不曾向外透露只字片語,聽過就算了。有兩家的主母還一聽她的話,就把她趕出門去。另外兩家雖然不說什么,照樣給了賞錢,卻沒有再叫她上門。
秦老先生聽到這里,就問齊主簿:“可知道是哪些人家?”
齊主簿微笑道:“先生也別問了,都是縣中有頭有臉的士紳之家,幾乎都有子弟曾向您求學。他們敬重您的為人,怎會把您家里的謠言向外傳播?只是這種事到底不好向您提起,府上大奶奶又已經過世。不管怎樣,都不該玷污了逝者的清譽。”
吳少英對秦老先生道:“弄清楚事情起因后,學生會與齊主簿一同,逐一上門拜訪這些人家,向他們說明原委,絕不會讓他們誤會表姐的貞節。”
秦老先生嚴肅地問他:“到底是誰指使這婆子胡言亂語?!”
吳少英嘆了口氣:“這里頭或許也有學生的一點責任。關家表妹向父母提過,欲嫁學生為妻,學生的姨父姨母也有意親上加親,只是學生素來將表妹視作親妹一般,從小看著她長大,如何能娶她為妻?便婉拒了。表妹誤會學生另有心儀之人,就胡亂猜測,其實只是胡思亂想罷了。學生小時候剛到姨母家來時,因表妹剛出生不久,表兄又要讀書,姨母不得清閑,是表姐照顧學生的衣食起居。學生對表姐素來敬重,素來視作親姐一般,斷沒有私情可言。表姐也將學生當成是幼弟,從無逾距之處。那編造謠言之人,也不知為何如此卑劣,竟拿學生與表姐之間的情份做文章。學生絕不會饒了那人!”
秦老先生看著他,沉默片刻,又轉向齊主簿:“那婆子可曾招認是誰指使的她?”他留意到了,吳少英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轉而提起了關蕓娘。難道是關蕓娘收買的賣花婆子?不可能,關家沒有這個財力,還禁止女兒與外人接觸很久了。
齊主簿也嘆了口氣,有些為難地道:“這個……她也不清楚對方姓名,只知道是個大戶人家里做事的仆婦,穿戴得很好,見多識廣,那些繁華大城里的見聞,都是那仆婦教給她的,好讓她能迅速討得縣里那些太太奶奶們的歡心。再有就是,那仆婦說話用的是臨縣那邊的口音,拙荊就是臨縣人士,家中仆婦也持臨縣口音。那婆子說,聽著就跟我家仆婦的口音差不離。”
秦老先生道:“自然不會是府上的仆婦,否則主簿大人也不必將事情告知少英了。而米脂縣里,與臨縣相關的大戶人家,家中仆婦曾去過繁華的大城,還要與我那薄命的長媳或者少英有恩怨……”他腦中已經有了一個答案。
齊主簿向秦老先生作了個揖:“先生,此事關系到您府上女眷的清譽,我覺得還是不要讓太多人知道的好。那賣花婆子,如今就在縣衙女牢中,單獨看管。先生若想詢問,我就命人將她送到府上去。不知您意下如何?”
秦老先生也知道,齊主簿已經猜到真正在幕后指使的是誰了。秦家的媳婦陷害秦家的媳婦,這簡直就是個笑話!而且這笑話,已經鬧到縣中不少人家那里去了。若是他不嚴加處置,將事情弄得清楚明白,那些學生會怎么看待他?他又有什么臉面繼續教書育人?!
秦老先生咬著牙,起身大禮謝過齊主簿。如果這回不是齊主簿夫妻警醒,說不定等住在城外的秦家聽到流言時,事情已經合縣皆知了。誰又能擔保,縣中人家個個都如那四家人一般厚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