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吳少英、縣令與齊主簿都齊齊朝周艮望去,面露驚愕之色。
他這話是什么意思?這幾個死了的官軍乃是駐守金雞灘的士兵,從大同換防過來的,怎么會是長樂堡的守軍呢?
但是看李大人的神色,周艮這話似乎并不是胡說。顯然,李大人與他有同樣的想法。
榆林衛來的那位武官低聲道:“李大人與周侍衛都確定么?畫像與真人也許有差別,會不會是兩位認錯了?”
吳少英聞言心中一動,周艮是侍衛?哪里的侍衛?
他正色對眾人道:“王大人,縣令大人、齊主簿與學生都曾經見過這幾名士兵,畫像畫得十分肖似,許多細節處都沒有漏下,只要是見過他們的人,看了畫像,都是不會認錯的。”縣令與齊主簿也紛紛點頭,還表示可以讓縣衙的吏員、差役或是獄卒前來認人,包管也是同樣的答案。
眾人都這么說了,那姓王的武官也不好再多言。周艮看了他一眼,表情不悅:“王百戶,若我不是記性好,但凡見過的人都能過目不忘,王爺也不會遣我來助李大人一臂之力了!”
王百戶有些訕訕地,閉了嘴。
吳少英低頭不語,周艮提到“王爺”,難不成他是哪家王府的侍衛?這件案子怎么又牽扯到王府了?再想到秦含真提過的,臨縣有問題,而臨縣又恰好是晉王妃的私產所在,吳少英不由得沉思起來。
周艮對李大人說:“好好的長樂堡守軍,怎么無端端成了金雞灘哨所的人?而大人巡查到金雞灘哨所時,那里的總旗被撤職,就是因為他吃空餉吃得太難看,士兵數目足足比名冊上少了四成,卻又不曾上報衛所,才受此重罰。若說這幾個被殺的士兵都是金雞灘駐軍,那他們所屬的兩個小旗正好是二十人,豈不正好是金雞灘哨所出缺的人數?那金雞灘總旗為何寧可被撤職,也要聲稱他手下的人確實出了缺呢?這幾名被殺的士兵,當日又怎會出現在長樂堡哨所中?”
李大人抬頭看了周艮一眼:“此事確實可疑。我們必須細查一番!”
周艮還想再說些什么,但李大人給了他一個眼色,他愣了愣,立時反應過來,在場還有許多人,而他們到榆林衛來查的案子,本來是極機密之事,便閉上了嘴。
李大人微笑著感謝米脂縣衙眾人對自己的幫助,還特地謝過吳少英帶來的畫像,又道:“尊師畫技出眾,叫人敬服不已。不知當日與那幾名被殺士兵同行之人,尊師可否一一畫下他們的畫像呢?日后命人搜尋鎖拿,有圖形參照,也方便許多。”
吳少英面露難色:“李大人容稟,不是學生的恩師不愿出力,而是除去這幾名死去的士兵因被家仆拿住,押往縣衙,學生的恩師曾親眼見過外,其余人等,學生的恩師都未曾謀面,又如何知道他們的長相?當日被人攔路時,學生的恩師并不在其中。倒是學生自家的護院有數人曾親身經歷當日之事,見過那些官軍。若是大人需要……”
李大人笑笑:“既如此,一會兒我就讓周艮去尋你,找你家護院詢問那些逃走的人的長相,興許也都是熟人呢。”
吳少英默然一禮,算是應下了。
李大人與周艮等人還有要事相商,卻不打算讓縣令與齊主簿等人聽見,便端茶送客了。縣令等人與吳少英知趣地告退出來。
等出了門,縣令就抹了一把汗,小聲說:“這又是王爺,又是衛所的,也不知道李大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他們是京城來的貴人,隨便說句話就能嚇破人的膽。咱們官卑職小,還是少摻和的好。”
齊主簿深以為然,與吳少英一起恭敬地把縣令大人送走了。
等人一走,齊主簿就把吳少英拉到了自己在后衙的宅子里,對他說:“吳老弟,縣令大人方才說得對,這事兒咱們還是少摻和的好。我知道你很想找到那何氏兄妹,報你心中大仇,只是他們如今下落不明,還跟那些身份有異的官軍混在一起,怕是不會有什么好結果。與其在這風口浪尖追查他們的下落,還不如等風平浪靜了再說?若是他們命不好,落得跟那幾個官軍一般的下場,你也省了好大的功夫,還不沾因果呢。”
吳少英看了他一眼:“齊大人,你是好人,才會真心誠意勸我這些。只是如今事情已經不是我想不摻和,就能不摻和的了。且不說那李大人與周侍衛要追查這些官軍的來歷,少不得要借我等之力,失蹤的何氏雖是我仇敵,卻也是我恩師之媳,為秦家生有子嗣。我恩師的為人,你也是知道的,你覺得他會坐視不理何氏下落不明么?與其讓恩師他老人家自己勞心勞力,還不如我這個做弟子的辛苦些算了。”
齊主簿苦笑:“秦老先生是個正人君子,但也是個聰明人。他不會做傻事的。倒是吳老弟你,執念太深,才叫人擔心呀。”
吳少英微笑不語。
齊主簿嘆了口氣,又對他說:“你拿畫像來之前,那位李大人才召見過拙荊,打聽臨縣的事。你也知道,拙荊雖是臨縣人士,但出嫁多年了,雖說每年還會回去省親,但對家鄉之事也不是那么了解。李大人問不出什么,也不曾見怪。但你我心知肚明,那些官軍既然會躲在臨縣,那在當地必然有落腳之處,說不定還是他們那伙人的秘密據點,當地也必然有人在庇護他們,令他們這二十個官軍即使招搖過市,也不愁會被告發、為難。臨縣除了晉王妃的莊子,再無真正有勢力的大戶,那些官軍又是從晉王的地盤上換防過來的,再加上方才那個周侍衛說的王爺,這背后不知有多少貴人卷了進來,哪里是我們這些小人物能摻和的事?”
齊主簿又壓低了聲音:“還有,先前來的那個假使者,拿出的文書與那真的一模一樣。雖說筆跡不同,但我不怕跟你說實話,那個官印絕對是真的!”
吳少英怔了怔:“什么?”
“那份假文書上的官印是真的!”齊主簿重復了一遍這句話,“我在米脂縣衙,掌管的就是文書之事。榆林衛來的公文,全都要經過我手,那位主管軍法的王百戶,每年至少有幾份公文送來我們縣衙,全都有記檔。我全部翻看過,記得很清楚,他手上那枚官印,大概在幾年前就磕破了一個角,所以這幾年蓋在他公文上的章,左下角總是缺了一個口子。假文書上的印章就是如此。若不是李大人來了,我絕不會懷疑先前那份文書是假的!”
吳少英的神色一時變得復雜起來。
齊主簿吶吶地道:“還有,假文書上的字句與真文書是一模一樣的,只是筆跡有所不同。這并不是正式的公文,而是王百戶身邊的文書隨手寫的。帶假文書來的人,一定見過真文書,還能拿到真官印。這里頭的水可深著呢,一不小心就是大案、要案,還不知有多少人要人頭落地!榆林衛里的事,若只是軍隊內亂,咱們地方上的人袖手旁觀就是,橫豎不與我們相干。但如今,連京城都來人了,陜西都指揮使司也派了鄭斷事過來,還有至少一位王爺被卷進去。茲事體大,咱們還是老實些的好。”
吳少英面色沉重地離開了米脂縣衙,返回自己在城中新置的家。自從與關蕓娘有了“約定”,他就以避嫌的名義搬出關家,住進事先置辦的另一座宅子。在這里,他是真正的主人,不再是寄人籬下,身邊侍候、護衛的都是心腹,可以安心生活,不必在意旁人的目光。但是仇人何氏兄妹被卷入官軍案中,令他夜不能寐,想要安心都難。
真的要等李大人他們把案子查清楚了,風平浪靜之后,再去尋找何家兄妹的蹤跡,報他與表姐關氏被陷害的大仇嗎?可到那時,何家兄妹未必還在米脂了,甚至未必還在人世。不能親手懲誡仇人,終究好象缺了點什么。他諸般算計,可不是為了這樣一個結果。
吳少英坐在窗前,看著窗外搖曳的樹影,良久不語。
次日一大清早,他就騎馬出城,前往秦家大宅,向老師秦老先生報告了前一日在縣衙中的經歷。
秦老先生聽完后,沉吟片刻,就做出了決定:“此事到此為止,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了。秦家馬車遇襲之事,已經有了定論,后來的官軍被殺,是另一件案子,與我們關系不大。何氏兄妹是死是活,始終會有一個結果。我們只需要等待便是。”
吳少英驚訝:“老師,難道真的就這樣算了么?”
秦老先生看著他:“都已經結了案,又拿到了賠償,梓哥兒他母親也隨她兄長走了,并非被人劫持,我們還有什么不足呢?待我寫一封家書,送去大同,向梓哥兒父親說明原委,后面的就是家務事了。你早就決定了要回吳堡家中料理家務,然后出門游學。為著我們家的事,你已經耽擱了不少時日,是時候收心了。”
吳少英欲言又止,但還是明白了老師的好意,鄭重答應下來。
不過回到縣城后,他總覺得有些不甘心,便一面吩咐護院家丁返回宅中收拾行李,一面獨自前往縣衙,想尋齊主簿再問一問案情的最新進展。興許今天有新消息了,也未可知。他不在意那些逃走的官軍如何,只想知道,與他們一起逃走的何氏兄妹,是否露了行跡?那些官軍是見不得光的,但何氏兄妹不是,他們還受了傷,總要找大夫治傷吧?
進了縣衙,他還沒找到齊主簿,就被周艮攔住了,半強迫地將他帶到了李大人面前。
吳少英面露警惕:“李大人要召學生前來,只管說一聲便是了,何必勞動周侍衛?”
李大人微微一笑:“吳監生,你是個聰明人,而且還很有手段,人脈廣,手下也頗有幾個能人。本官覺得……興許你能幫上我的忙。”
吳少英勉強笑笑:“學生何德何能?大人謬贊了。”
李大人站起身,慢慢走到他面前:“不必謙虛。那群暴露身份的士兵,大概從沒想過,從來到米脂縣的第一天,就中了你的算計吧?”
吳少英終于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