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還不等王大老爺或是遼王夫妻到來,趙陌就先去見了父親趙碩。
趙碩昨夜不曾好睡,如今臉上還掛著兩只明晃晃的熊貓眼。趙陌也沒比他好哪里去,不但有黑眼圈,神色間還帶上了幾分憔悴。
趙碩知道自己是因為連夜為今日與遼王、王大老爺的會面而操心,難以入眠,才會如此沒精神,沒想到兒子也是一副沒睡好的模樣,只當趙陌是在為自己操心,不由得感動之極:“好孩子,你已經為父親做了很多了,接下來的事,為父自會料理妥當的。你無需為了父親如此費神。”
趙陌只是淡淡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來,放在父親身邊的茶桌上:“這是兒子昨夜重新臨摹的一封信,比先前那封假的更用心些,瞧著也有七八成象了。父親往上頭蓋個真印,再拿給王爺與王家人看,他們自然就更不會懷疑,我們曾經設下過圈套要算計王爺一把。”
趙碩怔了怔,拿過紙細看,果然比上一封信仿得更精妙些。若是不仔細辨認,他還差點兒以為真是自己寫的呢。兒子臨他的字帖,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就算能模仿自己的筆跡,也要費不少功夫。一夜之間,趙陌能仿出這么一封信來,必然花了大量時間。難為這孩子,小小年紀,就為了父親的事廢寢忘食。想想他近來所遭受的種種算計陷害,若沒有兒子的幫助,只怕早就中了至親的圈套,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了,怎么可能還會有生機,眼下還隨時都有可能翻盤,反制父親、繼母以及競爭對手蜀王府?
趙陌畢竟是他的親生兒子,還是一心向著他的。他為了前程,向王家許下諾言,放棄了這個出色又孝順的孩子,卻許諾將萬世基業傳給小王氏那等蠢婦所生的子嗣。一想到這點,趙碩心中就始終有些意難平。
他拉著兒子的手,眼圈微微紅了:“好孩子……好孩子……”
趙陌始終笑得十分淡然。他向趙碩表示,后者與遼王、王大老爺會面時,他想要在一側旁聽。倘若趙碩言語間不慎,有說漏嘴的可能,他也能及時阻止。再者,遼王到時候恐怕不會有好臉色,還會厲聲斥責趙碩這個兒子。趙碩既然想要求一個錦繡前程,就最好不要給自己留下“頂撞生父”的忤逆名聲。這時候,趙陌的存在就很有必要了。他可以幫父親說出一些后者不方便說出口的話。而他年紀又還小,打起“年少無知”的旗號,即使言行有些許不妥之處,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是個被父親放棄了的人,將來也說不上會有什么前程,不過就是一個閑散宗室罷了。
趙碩越發感動了,也更覺得自己虧待了長子。他如今還沒有違誓的打算,但已在心中暗暗決定,將來他若真能得登大寶,定會保長子一個萬世富貴太平。
趙陌看著父親的神情,多少能猜到他的想法,心下只是一哂。父親的誓言是信不得的,不知什么時候就要變了卦,相信父親,多半沒什么好結果。趙陌自問已經吃過不止一次虧了,他又不傻,怎會再次栽進同一個坑里?他之所以說那些話,只是為了確保自己能夠留在現場旁聽罷了。原因沒別的,他實在不大信得過自己的父親,就怕父親會在遼王與王大老爺面前露出痕跡來,破壞了計劃。他留在一旁,倘若父親有了錯漏之處,好歹他還能補救一下。
沒過多久,王大老爺就先上門來了。
趙陌安靜地站在書房一角旁聽,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王大老爺進門時,只是瞥了他一眼,微笑著接受了他的行禮,便開始暗示趙碩把兒子趕出書房去。
趙碩沒理會,他如今對王家人正不耐煩呢,直接開口道:“岳父是為了夫人昨兒命人送過去的口信而來的吧?昨日我已經跟夫人說過,這種家務事兒交給我自己處置就好,我心里有數。只不知為何,夫人明知我有言在先,還是非要命陪房回娘家報信,勞動岳父您老人家來此過問,實在是叨擾得很。還請岳父不要見怪,夫人終究是新婦,雖然已嫁為人|妻,但心里還依然依賴著娘家父母呢。”
王大老爺聽出了他話中的不悅,心里也不由得暗嘆一聲。倘若真如趙碩所言,他囑咐過小王氏,會自行處理繼母派來的奸細,小王氏還不肯聽從,非要驚動娘家人,那也難怪趙碩會不悅。雖說小王氏的想法也沒錯,這兩個奸細乃是打擊遼王繼妃的好把柄,但這種宗室家族內斗,被趙碩稱之為“家務事兒”,卻叫小王氏鬧到了外臣跟前,趙碩自然會覺得臉上無光的。
然而,就算趙碩覺得再丟臉,王大老爺也不能忽略此事能帶來的政治利益:“賢婿就不必跟老夫客氣了。遼王繼妃竟然在孫兒身邊安插耳目,命她們偷盜賢婿的私章用以陷害,實在是駭人聽聞!老夫身為刑部尚書,絕不能坐視這等無視朝廷法規之舉逍遙法外!”
如此大義凜然地表白一番之后,王大老爺又話風一轉:“不過此事確實只是家務事,倘若鬧到圣駕面前,遼王繼妃固然是討不了好,遼王只怕也會對賢婿怨懟更深了。終究是一家人,鬧得彼此反目,又有什么意思?能私下和解,自然是私下和解的好。賢婿,你說是不是?”
趙碩看了岳父一眼:“若是夫人能跟岳父有同樣想法就好了。只是昨兒她命人去王家報信時,也打發人鬧上了王府,怕是把王妃罵得不輕。”
王大老爺干笑了一聲,也知道自己的女兒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了。他清了清嗓子:“賢婿,七丫頭畢竟是抓了那偷印的丫頭一個現行,遼王繼妃是萬萬洗脫不了罪名的。遼王若不想繼妃名聲盡毀,被宮中太后下旨訓誡,少不得要拿出點誠意來,讓賢婿消消氣。你日前不是提過,想要請封遼王世子么?我們這些臣下固然可以上本,但誰都比不上遼王親自上本請封,來得更加名正言順吧?”
趙碩那日以原諒小王氏犯的過錯為條件,向王大老爺所提的要求,就是讓他動用自己的人脈,想方法上本,請封遼王府世子。但趙碩并沒有提起遼王夫妻對自己的陷害,也沒有透露半點反設套的計劃。一來他是覺得小王氏有點蠢,怕她知道了會泄露風聲;二來,也是因為他有些信不過王家。
遼王繼妃所出的趙對王家嫡長孫女一見鐘情,執意求娶,卻因為錯了輩份而不能成事。趙碩不清楚王家的態度是怎樣的。倘若他們見自己勝算太低,改為支持趙可怎么辦?雖然趙跟王家嫡長孫女輩份有別,不能成親,但也不是沒有變通的法子。趙碩也是后來才想到的,如果趙先不娶妻,在王家支持下入繼皇室,成為未來的儲君,到時候再議親事,名正言順地迎娶王家孫女,按照本朝卑不動尊的原則,他所娶妻子的身份,是無須受兩個尋常宗室妻子的輩份限制的。
趙明知道親事是不可能的,還執著不改,遼王繼妃也如此縱容兒子,說不定就是存了這個心思。
有了這個想法,趙碩直到現在,還是沒打算將整件事向岳父王大老爺和盤托出。王大老爺的建議,他早就想到了,此時便順著對方的口風道:“岳父說得是,那一會兒父王到了,還請岳父幫著多多勸說。”
“好說,好說。”王大老爺干笑。
遼王沒過多久,也到了。他是獨自前來的,沒有帶上妻兒,甚至連隨從都帶得不多。遼王自負勇武,又身處京城太平之地,并不覺得自己會付不了幾個不入流的肖小。況且他今日的來意也不好輕易對人言,能少些人知道,自然是少些人的好。
遼王是來到兒子府第中后,才發現王大老爺也在場的。有親家在,他本想一進門就先沖著兒子破口大罵一頓的打算沒能得逞,只能板著臉望向兒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媳婦對婆婆如此無禮,昨夜竟然打發個婆子到王府來大放厥詞,實在可誤之極!這該不是你指使的吧?”
趙碩并未被他的語氣嚇倒,反而微笑著回答:“父王熄怒,昨夜之事本有緣故。”便將小王氏得知他晚飯沒吃好,擔心地前來外書房探望,不曾想撞上小玫偷印的“事實經過”告訴了遼王,又道,“那丫頭被擒下時,身上帶著一封信,是新蓋的印章,竟是偽造的假書信,誣蔑兒子私賣軍馬,中飽私囊,以及私通外國等罪名。兒子與媳婦一見,頓時驚得魂飛魄散。因那丫頭乃是王妃賜給陌兒的,媳婦只當是王妃指使,一時激憤下,才有了無禮之舉,還望父王見諒。”
遼王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過了一會兒才干巴巴地道:“這個丫頭如此大膽,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但絕對不是王妃指使的。王妃一向對你慈愛,又怎會陷害你呢?”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也不是為父。須知虎毒不食子,我沒有道理要害自己的兒子。”
趙碩笑了笑:“父王放心,兒子已經審訊過兩個丫頭了。據她們供述,背后指使的人,自然不是父王。只是……二弟怕是有些脫不了干系。”
“你說什么?!”遼王又驚又怒,萬萬想不到趙碩會把鍋扣到心愛的嫡次子身上去,“絕不可能!你休想陷害他!”
趙碩慢慢地道:“父王怎知不可能呢?兒子有沒有陷害二弟,父王心知肚明。二弟的用意,父王同樣一清二楚。兒子沒想到,二弟竟然連手足之情都不顧了,不惜犯下欺君之罪,也要置兄長于死地。既如此,兒子還有什么可說的?只能請皇上與宗人府出面,為兒子做主了!”
遼王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