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柏在松江要拜訪的這位親戚,原是他生母葉氏太夫人娘家的一位族弟,關系雖然不算密切,但如今葉家人四散凋零,他早已無從尋找,能得知這位葉老先生住在松江,還是族人告訴他的。
金陵與松江離得不算遠,族人們也有到松江尋親訪友的時候,曾經有一回偶然遇上了,一對姓名郡望,才知道是姻親。不過這姻親也有些遠了,六房在族中沒留什么人,又很少回來,族人們與葉老先生便只限于泛泛之交,并沒有過多往來。就連這一回秦柏前來探望,也只是依稀知道葉家大概住在哪條街上而已,并不清楚具體的地址。
不過,葉家在松江已經住了幾十年,算是老戶了。葉老先生又有些才學,在本地并非全無名聲。秦柏派了人去打聽,沒兩日就查到了葉家的所在。
他沒有帶上妻子孫女,而是先帶了兩個心腹隨從,打扮得象是個尋常文士,輕車簡從,前去見了葉老先生一面。
當秦柏傍晚回到家里的時候,秦含真發現他的情緒似乎不是很高,便問:“祖父這是怎么啦?今天您不是去看太舅爺了嗎?難道不順利?”
秦柏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轉頭對妻子牛氏道:“堂舅這些年在松江過得不是很好。他們家人口不少,卻只靠著三四十畝田地過活,子弟倒是個個都讀書的,但只有一個表弟考中了秀才,如今也將近四十歲了,還沒能考中舉人,其他均是童生而已。一把年紀了,連個秀才都沒考中,就該另尋營生,他們偏沒有一個人肯甘心的,堂舅也不許他們行商事。如此坐吃山空,如今已是衰敗了,勉強還能糊口,支撐住所謂書香門第的體面而已。”
牛氏聽得訝然:“怎么會這樣?太夫人娘家不是書香門第嗎?老爺的外祖父還做過知州的,家里即便比不上侯府富貴,也該是有田有地,吃穿不愁。怎么這位堂舅就淪落到這個地步了?”如果家世真的不太好,當初老侯爺也不會娶葉氏太夫人為繼室了。老侯爺畢竟是堂堂侯爺呀!手里又有兵權。他是要娶正房,不是納妾,絕不會委屈了自己。他能看得上眼的岳家,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的。
秦柏嘆道:“我外祖父在時,家境自然不差。母親嫁入侯府的時候,外祖父就在知州任上,因是直隸州,他這知州還是從五品的官階。母親的陪嫁雖然不少,但還不至于叫外祖父賠上了老本,葉家還是頗為富裕的。只是后來,我外祖父去世,換成舅舅當家,舅舅只考中了舉人功名,比外祖父便差了一層,他又不擅經營……”
秦柏頓了一頓:“松江這位堂舅,興許是與我舅舅血緣稍遠了一層,乃是隔房的,而且是旁支。我舅舅得了舉人功名后,一直留在蜀中原籍,沒往京中參加會試。即使蜀中本家富裕,也不代表遷往外地的旁支族人也會富裕。況且堂舅家本來也有屋有田,不過是人口多了,又不事生產,才漸漸敗落而已。”
他現在已經找不到生母的血緣親人們了。不但是隔了三十年,更因為當初秦家出事時,母親葉氏曾經提前命心腹往蜀中老家送信,通知舅舅一家躲避。自那以后,兩家就斷了聯系。等到秦家平反,他只知道葉家人當初逃得及時,并未受牽連,但也從此下落不明。秦家東山再起后,出了皇后,又風光了幾十年,葉家竟然從來沒有找過上門。而蜀中離得太遠,秦柏又從來沒有去過,不知上哪兒尋人去。
他本來還以為京城承恩侯府應該會與葉家保持聯系的,可回京后,他才知道秦松壓根兒就沒把葉家當一回事。連葉氏太夫人的陪嫁,他都愛搭不理的,就更別說是葉氏太夫人的娘家人了。
秦柏心中十分懊悔,早知如此,他當初就應該多想一想,不盲目聽信伽南的謊言,那也許他早就跟舅舅一家聯系上了。
如今這位堂舅,雖然血緣已遠,性情又與他不大相合,但好歹是他母親葉氏太夫人的正經娘家人。看到對方過得這么清苦,他又如何能坐視不理呢?
秦柏與牛氏商量:“我想給堂舅家送些產業,讓他們多個長久的進項,也免得真個落到忍饑挨餓的境地。只是不知道,送什么樣的產業最好?多少才適宜呢?”
牛氏皺眉道:“我們在松江可不認識什么人,還是從本地的產業里找個掌柜問一問再說吧。依我說,直接送田送地未必就是好法子。讀書讀不下去了,就該另找營生,不然一輩子都靠那幾十畝地過活,哪里養得起那么多人?他們又要娶媳婦生孩子,一代一代傳下去,吃飯的嘴越來越多,田地卻只有那么一點。萬一遇上個災年,他們手里連點多余的錢都沒有,難不成要白白餓死?你這位堂舅,是不是性子有些迂?家里的子孫一把年紀了還考不出來,就該叫他別再死讀書下去了。有個兒子做了秀才,也算是有了功名,或是教幾個學生,或是替人做個賬房,怎么都好。只要有心,有的是法子能養活家人。”
秦柏無奈地道:“堂舅聽不得這些話,他認定了自家是書香門第,再不許子孫去行商,也不許他們出去鬼混。除了讀書,就只能種地,再沒別的營生可做了。他今日見了我,聽我報上名號,還有些不大高興呢,說我如今是外戚,又多年沒跟葉家人聯系,顯然是富貴風光了,便忘了根本,眼里沒親戚了,不想我上門去,怕污了他們書香門第的門楣。我是又好氣,又好笑,幸而幾位表弟沒有他糊涂,待我還算親切。”
他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堂舅這樣的性子,我都不知該如何應對了。便是有心要接濟,也怕堂舅會直接把我送去的東西扔出來。表弟表弟妹與孩子們雖是明白人,可都很孝順,不敢太過違逆堂舅的意思。因此我十分煩惱,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若叫我袖手旁觀,我又有些不忍。他們家的女眷除了照管家務,平日里還要紡紗織布,再拿布出去賣錢,貼補生計。堂舅的一個小曾孫女兒,我瞧著與含真差不多年紀,就已經每日織布不停了。瘦瘦小小的,連書都不曾認真讀過,也不認得幾個字,我看著就覺得可憐。”
秦含真光是想象,都覺得可憐了,心中更多的是對這位舅太爺的不滿。這脾氣也太迂了吧?葉氏太夫人教導兒女,何等開明?怎么她的堂弟是這個性子?難不成因為是旁支,又遠離了原籍,生活不順,老人家就格外執拗起來了?這可真叫人頭疼……
牛氏給秦柏出主意:“叫本地產業的掌柜、管事們每月送些錢糧過去好了,怕舅太爺不收,就送到他兒子媳婦們手上。產業就算了,送過去了,他們也未必能守得住。倒是可以跟本地官府打個招呼,叫官府多關照一下他家。老爺若是覺得這樣還不夠,趁著咱們還要在這里待兩天,借著請表弟做向導的名義,給他家送點錢吧。松江這里的棉布好,咱們就托他領路,去采買些好布?這不是在行商,只是幫親戚的忙,順道賺些辛苦錢而已。老爺子總不能攔著不許吧?”
秦柏想了想:“想必不會。這法子不錯,我明兒就試著去跟表弟說。”他嘆了口氣,“但愿這筆銀子真能幫上他家的忙吧,至少要讓小輩們過得好一些。”
這個話題怪沉重的。秦含真見秦柏的心情不好,也不多插科打諢了,老老實實陪著祖父祖母吃了飯,說幾句家常話,便起身告退。
第二日傍晚她再過來吃飯的時候,就看見正屋正中的大圓桌上堆放了許多布匹,壘得高高地,心中知道這定是秦柏托葉家人采買來的布料了。
一問牛氏,果然如此。
葉家那位做了秀才的舅老爺心知表兄秦柏請他帶路去買布,完全是在尋借口接濟他們家,也非常配合。他帶秦柏一行人去了松江城里最好的布行、布莊,挑的也都是最好的布,還幫著講價。他生于本地,長于本地,對松江城中的情況十分熟悉,也知道本地哪家店鋪的布料最好,更清楚行情。有他帶著,秦柏省了許多事,也用相對少的銀子買到了許多上好的布料,半點沒有吃虧。最后即使算上給葉秀才的茶水錢辛苦費,秦柏花出去的錢也依舊很劃算,可以說是意外之喜了。
看來葉家只是老爺子迂一點,其他人還不至于太過糊涂。葉秀才雖說在功名路上不太順利,但為人還是相當能干的。有他在,想必日后葉家也能支撐下去了。
秦柏今日回家,松了一口氣。他已經決定,明日再請葉表弟做向導,領著他們一家出門去多采買些東西。還有妻子提議的,讓永嘉侯府在本地的產業上的管事按月送錢糧去葉家,也該準備起來了。
秦含真給他提了個建議:“舅太爺不肯受祖父的禮,那要是祖父的禮不是送給他本人的呢?能不能送一處田莊給松江本地的葉氏族人,就說是祭田之類的?反正曾祖母的娘家人,在松江的只有這一支,祭田的出產還不是給舅太爺一家享用?”
秦柏聽得雙眼一亮:“不錯,這是個好主意!若是祭田,堂舅便再也沒有理由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