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老爺陰沉著臉,端坐在堂屋正位上,面無表情。
腳步聲輕輕從門外傳來,不一會兒,他的妻子王大夫人便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他的嫡長子王大爺。繼母子二人走到堂屋正中,離他還有十尺遠呢,就先停了下來,不再往前走了。
王大老爺抬眼看過去,臉色更加陰沉了:“沒見到人么?”
王大夫人抽泣一聲,捏著帕子輕拭眼下:“弟妹說,二老爺昨兒晚上沒歇好,方才吃過藥才睡著了,她不敢輕易把人驚醒。她這樣說,我能有什么法子?總不能闖到小叔子屋里去……”
王大老爺轉移目光,去看長子。
王大爺也是一臉的不自在:“嬸娘攔著,兒子不敢輕闖。這種時候,若是惹惱了二叔,反而會壞事,所以兒子就……”
王大老爺嘆了口氣:“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每日早晚都記得要去二房那邊走一遭,若能見到你二叔一面也好。該說什么,不用我教你,你也該知道了吧?此事關系到我們全家安危,你不可輕忽!”
王大爺應了一聲,猶豫了一下,又道:“今兒在那邊遇見姚家妹夫陪著妹妹過來看二叔。兒子覺得妹妹還是念著兩房之間的情份的。雖然姚家妹夫攔著她,不許她與兒子多說話,可兒子看得出來,她其實非常擔心家里會出事。妹妹的親生女兒嫁進了承恩侯府,正是皇后娘娘的娘家。皇上素來待秦家人十分優厚。父親,要不要……請妹妹出面,求秦家人幫我們一把?”
王大老爺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轉開了頭:“我們與姚家、秦家都不算親近,去年甚至還結了怨,如何能開得了這個口?只怕我們上門去求了,人家也不會答應的,何苦自找沒趣?”
王大爺隱晦地瞥了繼母王大夫人一眼,含糊地道:“當初原是我們家理虧。但兩家畢竟是姻親,妹妹又是自幼與我們一道長大的,也不是外人。我們懂事些,做錯了事,就給人賠個禮,把那一樁舊怨給了結了,豈不是更好?否則,我們原也沒那臉面去求人家幫忙。可是,既然事情已經牽扯到全家人的性命了,臉面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忍一時之氣,可以換得全家安寧,也是樁合算的買賣。”
王大老爺在沉思,王大夫人的面色稍稍變白了,強自硬著頭皮道:“大爺如今怎么張口閉口就說起什么買賣來?你可是朝廷命官,別學得象是商人一般說話。還有,我們王家與姚家能有什么舊怨?跟秦家的過節,也是因秦仲海夫妻心胸狹窄而來。若不是他們斤斤計較,為了一件小事就咬緊了我們王家不放,完全不在意兩家之間的情份,我們與他們之間又哪里會有什么舊怨?!錯在秦家,憑什么我們就要去賠禮呢?沒有這個道理!大爺這樣說,到底有沒有把我們王家的體面放在心上?!”
王大爺輕笑了一聲:“夫人過慮了。命都要沒有了,還說什么體面呢?我們王家人沒那么迂腐。”
王大夫人恨恨地瞪著他。王大老爺有些不耐煩了:“好了,你們都下去吧,讓我先好好想一想。”
王大爺麻利地行了禮退出堂屋,王大夫人卻留了下來。她有些不安地對王大老爺道:“老爺,你該不會真叫我去給秦家賠什么禮吧?當初那事兒都過去那么久了,王曹還送了命,趙碩都沒再說什么,秦家還生的哪門子的氣?那事兒原也跟他們沒關系。”
王大老爺忽然摔了一只杯子過去,正好砸在她身上,濺了半邊袖子的茶漬:“那事兒確實與他們無關,可誰叫你借了人家兒子的名義去下毒呢?還毫無顧忌地對永嘉侯夫妻也下了毒手,換了誰不惱?!也就是兩家還是姻親,秦仲海夫妻倆看在姚家的侄女侄女婿份上,看在二房的份上,愿意小事化了罷了。換了是別家,只怕他們還沒那么容易罷休呢!都是你這蠢婦干的好事。若沒有你竄唆著七丫頭對趙碩的嫡長子下手,我們如今也不至于連姻親都指望不上了!白白葬送了王曹一條性命,七丫頭也至今都不得趙碩歡心。我當初把她嫁過去,是盼著她能把趙碩籠絡住的,結果她完全辜負了我的一番苦心!”
王大夫人有些委屈:“老爺,當初我跟閨女說了些什么話,你是知道的。你那時候沒攔著我,怎么如今又把事情都怪到我頭上了呢?”
“哼!”王大老爺扭開頭去,“不怪你,還能怪誰。我當初千叮嚀萬囑咐,讓七丫頭不必急著鏟除趙碩前頭的兒女,好歹也要等她生下了子嗣,站穩了腳跟,才是把絆腳石踢開的好時機。結果,你在閨女面前胡言亂語,引得她膽大包天地派人去暗算趙陌。趙碩的庶子死訊傳來時,我就覺得有些不妙。一看七丫頭在承恩侯府的布置,我就知道她根本沒把我的話聽進去。她嫁給趙碩都兩年有余了,肚子還沒有動靜。倘若她這時候為趙碩生下了子嗣,那趙碩就沒法那么干脆利落地把我們王家甩開。王家若不好了,他兒子的外家就等于是敗落了,今后恐怕連前程都要受連累。他若不想自己的親生兒子過得艱難,定要伸手拉我們王家一把。”
王大老爺說到這里,重新看向王大夫人:“都是你自作主張,才令局勢糜爛至此。而你居然還只顧著自己的面子,不肯去向秦家賠一個禮?等我們全家都下大牢的時候,我倒要看看你還有沒有面子!”
王大夫人眼圈都要紅了:“這么多年的夫妻了,我做了什么事,老爺豈會不知情?如今把責任都推到了我身上,老爺自個兒倒清白了,可這又有什么用?二老爺的想法,豈是幾個小輩能左右的?他如今拿定了主意不肯見你,就算他的女兒和外孫女都站在老爺這邊,二老爺不想說的話,還是不會說的。他若肯答應,也就不會把我與大爺都擋在門外了。老爺的謀算不成,還是早日想別的法子去吧!”
這話真真戳中了王大老爺的痛處。自打他聽說了那個令王家聞風喪膽的傳聞,就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有些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王家連番遭受打擊,已經損了元氣,實在不能再出什么事了。二弟病重,太醫都說他恐怕很難熬下去了,估計就是這個月的事兒。他是今上自潛邸時就信重的心腹,還為今上登基立下了汗馬功勞。如今他要死了,若是在臨死前能為王家人求一回情,皇上看在老臣面上,多半不會拒絕的。為君者,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說出口的事就不能反悔。王家從此便能順利得保,說不定連官職都不會有所變化。
可偏偏,王家大房的人就是沒法見到王二老爺的面。王家兩房人的嫌隙,是從王曹收買秦簡的小廝,令其對借住承恩侯府清風館的趙陌下毒手開始的,連帶的秦家與姚家也自此與王家大房斷了往來。王大老爺覺得,自家弟弟定然還未消氣,更對自己當初縱容妻子行惡一事感到失望。他是絕對不會主動為自己以及王家其他人求情的。可若是王二老爺不能在死前向皇帝為王家求情,他雙眼一閉,王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恐怕也難以保全了!
王大老爺簡直無法想象那個情形。他覺得弟弟也是王家子孫,不能胳膊往外拐,不能眼睜睜看著親人們有難才是!
他暴躁地把桌面上的茶壺也一并掃落在地,憤怒地數落著妻子:“既然你什么都做不成,我要你干什么?!還不早點給我滾?!若沒有你犯蠢,我也不會落到今日的田地,你倒在這里說起了風涼話。若我們王家真的出了事,難道你還能逃得過去?!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只知道盯著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婦人之見,簡直愚蠢之極!”
王大夫人被他嚇了一跳,捏著帕子嗚咽一聲,轉身走了。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急促地喘著粗氣,好不容易才平靜了下來。但想到方才丈夫說的那些話,她又再次感受到了害怕。
難不成……真的要去承恩侯府求一回人?可姚氏是她外孫女一輩的,她若親自上門去賠禮,也太丟臉了些。
王大夫人心里亂糟糟的,拿不定主意。侍候她的大丫頭卻匆匆掀了門簾進來向她稟報:“夫人,七姑奶奶打發杜媽媽回來了,說是有急事要告訴老爺和夫人。”
王大夫人眉頭一皺:“快把人喚進來。”
大丫頭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就帶了一個穿戴華麗卻有些形容狼狽的婆子,面色蒼白得如同白紙一般。見了王大夫人,她連禮都顧不上行,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夫人,不好了!遼王世子打算要休了七姑奶奶!”
“你說什么?!”王大夫人驚得猛然站起身,“趙碩想要對我的女兒做什么?!”
杜媽媽早已忍不住哭成了淚人:“小的偷聽到遼王世子跟心腹商議,要給幾家王府下帖子,仿佛打算請宗室里的長輩做主,給七姑奶奶定個罪名,把七姑奶奶休回來,省得王家出事,會連累了他。七姑奶奶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她如今也沒個兒女,娘家又遇到了難處。倘若真的被休回來,這輩子就毀了!夫人,您千萬要想法子,救一救七姑奶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