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幼珍終究還是什么都沒對許氏說,因為許氏從頭到尾,都沒提起許岫的名字,或是許家的名頭。既然許氏不提,秦幼珍自然也無從婉拒起。
她滿心糾結地回到了自己家的宅子,便開始坐在屋里發呆。
今日面對伯娘許氏的關心,她感到十分愧疚。伯娘對她恩重如山,幾乎可以說是她的母親了。她能嫁給盧普,也是伯娘為她挑選的好親事。相比于兩位堂弟如今在朝中的官位低微與仕途遲滯,盧普已經升到了從三品,晉身高官行列,而他今年甚至還不到四十歲,未來前程可期。他們的長子已經有了秀才功名,長女還嫁進了本朝最顯赫的高門府第去做嫡長媳,她有今日的榮耀,全都是伯娘所賜。
面對伯娘的種種大恩,她秦幼珍便是粉身碎骨,也該當回報才是!可是……她卻先是拒絕了伯娘讓長女在承恩侯府出嫁的請求,如今又……想要再拒絕伯娘為她長子說的親事……
這是不是有些恩將仇報的意思?
秦幼珍覺得內心十分痛苦。如果說女兒出嫁地點一事,她還占了理,又有盧普書信明言在前,因此她雖然感到有些對不住伯娘,卻并未覺得自己有做錯的話,今日想要再婉拒許岫這門親事,她就真的覺得愧對伯娘了。
許家雖然大不如前,但也是官宦門第,曾經與盧家門當戶對。而許岫年紀與盧初明相當,本身也是才貌雙全的閨秀,從日常接觸來看,品行性情也都是不錯的,當得起盧家媳婦的身份。只不過……秦幼珍自幼常與許家接觸,對他家的一些作為不大看得慣,從前看在許氏面上,不予置評就罷了,卻實在不愿意與他家聯姻。
秦幼珍倒不是信不過自家兒子,只是擔心兒子做了許家女婿,便要一直為許家出力,甚至連子孫后代,也逃脫不了許家的糾纏罷了。秦家長房不正是如此?這幾十年里,上至秦松,下至秦仲海與秦叔濤都曾為許家大老爺的仕途出過力,也沒少幫許崢引介達官貴人家的子弟,為著許崢許岫兄妹倆的親事,秦簡與秦錦華兩個孩子的婚事更是耽擱到今日還未有著落。而許氏心里,又是一心盼著要給娘家晚輩說一門好親的……
秦幼珍是真的怕了。承恩侯府在她心目中,一向是體面又顯赫的龐然大物,卻因為有許氏這一層關系,需要時時處處為許家效力,誰都無法擺脫。相比秦家,盧家又算什么呢?盧家真的能滿足許家的需求么?若是盧初明將來考中進士后,長年外放做官,不與許家人在一處還好,又或是他以及盧家人的官位沒有比許家人高還好,否則,是不是也同樣逃不過許家人的糾纏?可問題是,與許家聯姻,只是對許家單方面有益處而已,盧家一旦遇上麻煩,是絕對不會從許家得到幫助的,說不定隨時都會被許家拋棄……
秦幼珍心中十分排斥這種可能。她能為長子找到更好的姻親,為什么要將就許家呢?她愿意報答伯娘許氏,也愿意幫助許氏的兒女后代,可是許家?她又沒欠許家什么。況且,連伯娘許氏,都是為了許家,方才委屈自己嫁給曾經的大伯子,給一個年紀比她大十歲的男人做填房的!她深受伯娘大恩,應當報答伯娘就罷了,卻沒理由報答許家,更不能叫她的丈夫兒女也犧牲自己,甚至賠上她的子孫后代!
可是這些真實的想法,她又要如何讓伯娘許氏明白?她不想傷害許氏,但又擔心許氏會逼她答應婚事。有時候,許氏越是溫情脈脈,便越是證明了她的意志堅定,溫情只是手段罷了。許氏一心要為娘家著想,對自己的親孫子親孫女,都能舍得出去,又怎會憐惜盧初明呢?秦幼珍糾結不已,內心很是難過。一邊是對她有大恩的伯娘,一邊是親生的骨肉,這叫她如何抉擇?
天色漸暗,她卻沒有察覺,直到長子盧初明端著燭臺走進來:“母親,您這是怎么了?”
秦幼珍抬頭看向盧初明,這個長子一向是她的驕傲,生得一表人才不說,人也聰慧知理,性情溫和,對父母更是孝順。他讀書讀得好,今科秋闈很有把握考中舉人,未來必定前程似錦。這么優秀的兒子,理當為他挑個同樣優秀的媳婦,家世才貌人品性情,樣樣都要好,才配得上盧初明。讓她為了報答許氏大恩,便犧牲這個兒子的幸福,叫她怎么忍心?!
盧初明驚訝地看著母親:“您怎么哭了?出什么事兒了么?!”
秦幼珍這才驚覺自己不知幾時落下淚來,忙拿帕子去擦了,胡亂搖了搖頭:“我沒事,我……我就是一時想你父親了。”
盧初明聽得笑了:“等兒子考完鄉試,咱們就能去長蘆與父親團圓了,前后也不過是一個月的功夫。母親您就再忍一忍吧。”
秦幼珍嗔了他一眼:“頑皮!竟然打趣起母親來了。若叫你父親聽見,仔細他捶你!”
盧初明笑道:“弟弟從前也說過這樣的話,父親聽了還挺高興的呢,便是他聽到我這樣說,也不會捶我的,說不定還會夸我說得好,正正說到母親心坎里去了呢!”
秦幼珍沒好氣地看了看他,心下猶豫了一陣,才問他:“行李都收拾得怎么樣了?可別有什么遺漏。濟南那邊的宅子里,雖說什么都有,但族里備的東西,怎么也不如自家準備的用著習慣。”
盧初明道:“母親放心。我都收拾好了,明兒一早出發都行。”
秦幼珍又猶豫了一下:“既然如此,那咱們就索性明兒出發吧。提前往通州碼頭去,路上也不用趕得那么緊。”
盧初明有些驚訝了:“母親怎么忽然改了主意?不是說明兒二舅舅他們要在承恩侯府為我們擺踐行宴么?再說,咱們家跟船行已經說好了時間,不是想改就能改的。”
是了,踐行宴是早就定好了的,船出發的時間也一樣。
秦幼珍窒了一窒,才道:“是我忘了。那……那就等吃過踐行宴,咱們再出發往通州去吧,在那邊過夜,后日天一亮,就可以上船了,還能節省半天的時間。”
盧初明這回就沒反對了,答應下來,又要去通知下人,提前準備好馬車什么的。
秦幼珍又叫住了兒子,躊躇片刻,方才語重心長地道:“你如今也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你父親又升了官兒,如今身份與往日不同。你平日與人來往,記得多留點兒心。別往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去,也離別人家的女孩兒遠著些,免得招惹了不該招惹的麻煩,連名聲也被連累了。你是讀書人,品行最是重要,自己要注意檢點,別輕信于人,切莫行差踏錯,明白么?”
盧初明遲疑地點點頭:“兒子明白的。可是,母親怎么忽然提起這話來了?”
秦幼珍勉強笑了笑:“我不過是想著你這趟去參加鄉試,定少不了與人交際往來,因此特地提醒你一聲罷了。鄉試期間,考官們都在濟南府呢,若是你粗心大意叫人算計了,讓考官們誤會了你的為人,豈不是要吃大虧?”
盧初明聽得笑道:“母親放心,我才不會輕易上人家的當呢。簡哥與肅寧郡王都跟我面授過機宜,讓我知道如何防范別人的惡作劇,我心里有數的。更何況,考試期間,我不是在考場上,就是待在家里溫習功課,好好的怎會往外頭去,讓人有機會算計我呢?”
盧初明笑著離開了,秦幼珍在屋里苦笑了下,幽幽嘆了口氣。
秦幼珍、盧初明母子倆提前半天離開了京城,這讓承恩侯府與永嘉侯府的其他人都頗為意外。二房的秦伯復更是扼腕不已。他原還打算要請秦幼珍母子三人往自家去吃晚飯呢,沒想到午飯才過,他們就跑了。至于盧初亮,不過是個小屁孩,他也沒怎么放在心上,頂多是平日多哄著些,好讓這個外甥替自己給新婚的外甥女遞話罷了。
許氏心里倒是隱隱約約有些猜測,也曾暗暗氣惱過,對秦幼珍的絕情感到失望。不過不要緊,盧初亮還在京中,他們母子三人還有行李財物與下人留在東北角的這座宅子里,只要不是盧普明言拒絕,她的計劃還有成功的希望。
許氏讓秦仲海把盧初亮接回福貴居住,原因就是這樣方便照顧。盧初亮正盼著要過幾日自由自在的生活呢,哪里愿意?住在承恩侯府里,出入都要受管轄,遠不如住在自家宅子里方便。可是許氏與秦仲海勸他,他又拗不過長輩們,只能不情不愿地搬了回來。
許氏見盧初亮又回到了福貴居,象先前一樣繼續生活著,心里總算安定下來。她告訴自己,不要著急,秦幼珍與盧初明在鄉試結束后還會回來的。她好不容易說服侄女兒將一雙兒子留在京中讀書,絕不能在事情未成之前破壞了所有的鋪墊。
等到秦幼珍去了長蘆任上,兩個孩子在京中,只能依附承恩侯府的舅舅舅母們過活。到時候她再把許岫接到身邊住一段時間,總會找到讓許岫與盧初明相處的機會。若是盧初明不動心,她也可以讓許岫去關照盧初亮的飲食起居,或是指點后者的功課。秦幼珍也好,盧悅娘也好,盧初明也罷,都不可能對幫助了盧初亮的許岫無動于衷。一旦他們發現了許岫的好處,再說起親事,就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