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氏在吐完血兩天后,又一次支撐了過來。
不過她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接連吐血受氣,也十分傷元氣,就算能正常說話,神智也清醒,終究還是大不如前了。她看起來氣色比先前更差了幾分,面色間帶著青白,嘴唇更是沒了血色,說話有氣無力地,每句話都要咳上幾聲,才能說完。她一天里有大半的時間,都在昏睡之中。據太醫說,這是為了讓她能稍稍補充元氣。
秦仲海看到母親這個模樣,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哪怕他原本對許氏還有許多怨言,如今也都消散得差不多了。母親一心為許家操心,卻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就連許家人,都不愿意領她的情,可以說,她這幾十年的苦心,幾乎都白費了。對于失敗又狼狽的母親,秦仲海覺得自己沒必要計較太多了,倒是對許氏溫柔了許多,私底下也常常囑咐妻子姚氏,不要總是對婆婆說些氣人的話,倘若不想看到婆婆高興的模樣,寧可少見她一些,讓小輩們多來給許氏請安,哄她高興就是了。
姚氏心里不以為然得很,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許氏接連吐血,病情加重,并不真是什么好事。若只是氣得她心里難受,倒還罷了,就怕她吐著吐著,把血都吐光了,一朝命喪,丈夫與兒子都要守孝。兒子秦簡即將要考恩科,若是順利高中,就要選官了。眼下正是要緊的時候,怎么能讓許氏死在這時候,連累了兒孫?當初許崢就是因為許大夫人忽然病逝,才不得不為了守孝錯過春闈的,只能眼睜睜看著同齡的官家子弟們考取功名。姚氏絕對不能容許自己的寶貝兒子也走上許崢的老路,盡管心里不甘不愿,但還是收斂了一下對婆婆許氏的刻薄態度。寧可眼不見為凈,也不再動不動就說話氣人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姚氏沒有再搗亂的關系,又或是孫子孫女們的孝心真個令許氏開懷了,她的病情慢慢地穩定了下來。雖然好不起來,但至少沒有再加重了。但她的心情卻始終是郁郁的。許家長房的侄兒侄媳忽然好象腦后長了反骨一般,不再聽從她的教導,就連許崢、許岫也沒有再來向她請安,這讓她心里難受至極。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被娘家的晚輩親人們拋棄了。她為許家做了那么多,犧牲了那么多,他們怎么能拋棄她呢?!
在秦簡與余心蘭一起來探望她的時候,許氏暗地里拉住了余心蘭的袖子,小聲對大孫媳婦道:“好孩子,你也是認得我侄孫女兒岫姐兒的吧?她如今定了親事,我只聽說婚期定得緊,就在二月里。不知道你可曉得是在哪一天?”
余心蘭看了看剛剛走出暖閣的丈夫秦簡的背影,不動聲色地回答:“是,回祖母的話,桂家二公子與許大姑娘的婚期,好象是在二月中旬的時候,過了百花生日便是了。”
許氏怔了一怔:“怎會這樣急?那時候正值春闈吧?說不定連崢哥兒都不方便給妹妹送嫁。”
余心蘭微笑道:“祖母不必擔心,今年正月天兒冷,連著下了幾場大雪。據欽天監的人說,二月初可能還要下大雪。朝廷擔心依照往年的日子舉行會試,若是遇上大雪的話,應試的舉子可能會受不住,萬一有個好歹,豈不是辜負了新君開恩科,惠及天下才子,廣擇人才的好意?因此這一科會試的日子往后推了,推到二月下旬,比往年要晚上半個月,倒是正正好,能讓許大公子趕上自己妹妹的婚禮。”
許氏聞言,方才稍稍放心了些,但她對桂家這門親事,還是不太滿意的:“即使會試日期推后了,桂家定的日子也太過倉促。這哪里是正經做親的態度?分明沒把許家放在心上呢。哪怕是續娶,也太過了些。崢哥兒岫姐兒的父母真是糊涂了,一心盼著要攀親,事事退讓,卻反而讓親家看輕了許家。這對岫姐兒能有什么好處?她嫁過去了,辛苦的日子恐怕還長著呢!”
余心蘭沒有對此發表任何意見,只道:“恩科結束后,新科進士就要館選了。翰林院里上一批的庶吉士們需得散館授官。桂二公子本是翰林院編修,雖然一直留京,但興許也到了外放歷練的時候了吧?早些娶親,日后行事也會更加方便一些。哪怕是外放到地方上為官,也有妻子同行,幫著打點身邊的庶務。如此……桂家將日子定得倉促些,也是人之常情。”
許氏恍然大悟:“是了,我倒忘了這一點。你父親原就是翰林院出身,族中也多出庶吉士,怪不得你最熟悉這些,一想就想到了呢。”
余心蘭微笑不語,許氏嘆道:“我就說這門親事定得倉促了,即使岫姐兒順利嫁進了桂家,隨即就要隨夫赴外任,天知道要與父母親人分別幾年?她父母一心只想到這門親事的好處了,等到將來要承受骨肉分離之苦時,還不定如何后悔呢。”
她拉著余心蘭的手道:“好孩子,岫姐兒是我親侄孫女兒,又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她這一出嫁,再隨夫外放,我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她。我如今病得這樣,想去喝她的喜酒,想必也是不成了。就算我想去,你公公婆婆也不會答應的。我想在她出嫁前見她一面,囑咐她一些話。可你婆婆素來不喜許家人,若我跟她提這事兒,她定然不會答應的。好孩子,你就當可憐你太婆婆我,幫我給許家長房捎句話吧!我只是想見一見岫姐兒罷了,不會再做其他事的。”她嘆了口氣,“她都是快出嫁的人了,這時候我要再勸什么另擇姻緣的話,也不過是不合時宜的白日做夢,根本不可能實現。我還沒蠢到這種地步。”
余心蘭略一沉吟,便道:“祖母放心,只管安心休養就好。”雖然沒有明說一定會辦到,但也沒有回絕。
許氏眼巴巴地看著余心蘭:“好孩子,你一定會把人給我帶到的,是不是?”
余心蘭笑了笑,忽然說:“對了,有一件喜事,夫人一定還沒聽說,是關于小姑母的。”
許氏原本并不關心什么喜事,但聽說是關于自己親生女兒秦幼儀的,頓時被轉移了注意力:“什么事?你小姑母不是一直在大同么?”她眉間微蹙,“大同亦是邊鎮,如今邊關在打仗,也不知大同有沒有事。聽說宣府已經打過一場了。”
“祖母放心,小姑母在大同一切安好,戰事并未蔓延過去。”余心蘭道,“是小姑母的夫婿蘇姑父,自請調往宣府,參與了戰事,聽聞還立了個不大不小的功勞呢。等戰事結束了,朝廷論功行賞,蘇姑父定能高升的。”
許氏聽了,還真有些驚喜:“當真?那就好了。我也不盼別的,只望他們夫妻能早日回京團聚。晚上你讓簡哥兒再來一回,我要給你們小姑母去一封信,讓她想辦法勸服夫婿,盡量調回京城。有了軍功,蘇仲英在京城想要謀個好差事,就容易多了。眼下不比從前,我們家多了蔡家這門姻親,有些從前辦不到的事,如今已經可以辦到了。”
余心蘭沒有接話,又繼續道:“還有蘇姑父的兄長蘇伯雄將軍,聽聞已然將西南匪亂平定了。雖說眼下正值遼東有戰事,朝廷對西南那邊的關注略少一些。但眼下朝廷官衙已經開衙辦事了,想必用不了多久,蘇將軍就能接到回朝的旨意。”
許氏嘆道:“蘇伯雄要是能回京,對蘇仲英多少也是個助力。他這幾年沒少連累兄弟,但愿以后再也不要出什么岔子了!”
余心蘭又說了些關于蘇伯雄平定西南的傳聞,但許氏并不是很關心。她方才已經跟孫子孫媳說了半天的話,如今疲累不堪,眼皮直往下掉。余心蘭見狀,便停下了述說,示意鴻雁、喜鵲兩個大丫頭服侍著許氏睡下,自己則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秦簡在門外已經等了不知多久。他看到出來的妻子,嘆了口氣,拉著余心蘭的手一起往外走,低聲道:“辛苦你了。祖母性情太過固執,真叫人不知怎么辦才好。”
余心蘭微笑道:“幸好我方才見過娘家派來送東西的人,聽她們說起了朝廷上最新的消息,否則還真沒法拿蘇家的事兒應付祖母呢。”
秦簡沉聲道:“你沒告訴祖母,鎮西侯病情加重的事,就很好了。祖母還歡喜地想著讓小姑父小姑母借著功勞回京呢,卻不知道小姑母一家定能很快回京,但并非是因為高升,而是因為守孝。”
蘇家兄弟立功,本質上其實是戴罪立功。這功勞一立,蘇家枷鎖盡去,鎮西侯也就沒有再活下去的必要了。蘇伯雄便可直接解除軍職,回家守孝,無論誰都沒法挑理。等到他們兄弟三年孝期結束,未來又是什么前程,還得看他們的造化。這對蘇家人來說,既是喜事,亦是喪事,稱不上有什么可歡喜的。
余心蘭微微一笑:“能與家人團聚,總是好事。”又問秦簡,“祖母想見許大姑娘,相公覺得……”
秦簡嘆了口氣:“就讓她見吧。如今她也左右不了什么了,何不讓她心情好過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