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海與秦簡父子的來訪,讓秦柏夫妻很是意外。
他們夫妻吃飯吃得早,這會子正在院中消食呢,連趙陌與梓哥兒也在場。趙陌在教梓哥兒背《三字經》,冷不防瞧見秦仲海父子進來,忙站起了身。牛氏很快就把來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喲,二侄子大晚上的怎么有空過來?吃晚飯了么?要不要在這里吃點兒?”
秦仲海哈哈笑著婉拒了,又拉著兒子,說了來意,一臉懇切地說:“早聽聞三叔學問最好,可惜從前分隔兩地,侄兒未有機會向您求教。如今簡哥兒也到了求學的年紀,難得他小孩子家知道用功上進,侄兒才疏學淺,怕耽誤了他,只有求到三叔門上了。三叔是大才子,桃李滿園,哪怕只是指點孩子幾句,也足夠讓他受益的了。還望三叔別嫌棄他年小愚鈍,他若有不好的地方,您只管打罵就是。”
這話說得,好象他自個兒的文舉人功名是假的一樣。
秦柏一時有些無言以對,院子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他便請秦仲海與秦簡父子倆進書房說話。
牛氏有些小怨言,低聲道:“才吃了飯,就來打攪。還沒消食呢,就要開始用功,萬一累出病來可怎么好?”
趙陌便小聲安撫她,又將梓哥兒抱到她面前去,哄得牛氏立刻忘了原先的怨言,只顧著逗孫子玩了。趙陌自己則開始考慮,自己是不是早些躲進東廂去比較好?也免得與王家的外孫女婿以及曾外孫面對面了。
卻不料秦簡落在后面,聽到了牛氏的抱怨,多看了她幾眼,又見趙陌幫著說好話勸解,對他印象倒不錯。秦簡上前微笑道:“可是趙叔叔?早聽說趙叔叔如今也在三叔祖門下,侄兒有心上門結交,卻又怕唐突了趙叔叔。今日難得遇見,不如一道去三叔祖跟前聆聽他老人家的教導?”
趙陌訝然,怔怔地看著他。牛氏在旁笑道:“喲,廣路怎么成了趙叔叔了?簡哥兒,他與你一般年紀,只怕比你還小幾個月,你這么叫他,倒把他叫老了。”
秦簡笑說:“吳先生與我父親是一輩,趙叔叔既是吳先生的表弟,自然也是我的長輩了。叫趙叔叔并沒有錯。”
牛氏這才想起趙陌的這個假身份,也不說穿,只抿嘴笑著拍了趙陌一下:“那就快去吧,小孩子家別太靦腆了,多結交幾個朋友也好。”
趙陌都要愁死了,這個架勢又容不得他不答應。他也明白牛氏的用意,秦簡都開口邀請了,他若拒絕,反而會引人懷疑,便悶悶地跟著秦簡進了屋。
秦柏見趙陌進來了,也沒說什么。
秦仲海啰啰嗦嗦地又講了一大通好話,直把三叔秦柏夸成了古往今來第一大才子,世上罕見的名儒大家,又說兒子秦簡求學如何艱難,好先生如何難尋,他又如何一心向學,勤奮用功,中心思想其實只有一句,就是請秦柏指點秦簡的功課,不是今晚一次,而是長期的。
秦柏少年時也是聽慣吹捧的,在米脂縣做了名師后,也沒少聽人說好話,自然淡定得很,不會因為秦仲海幾句奉承,便昏了頭,一口答應他的請求。秦柏先是問了秦簡的學習進度,又問了幾個問題,聽了他的回答后,又叫他寫了幾個字,才道:“簡哥兒這個年紀,還是打基礎的時候。他如今既然在姚家附學,學里的先生學問不俗,繼續跟著先生讀書便是。若平日有什么不懂的,不好問先生,就來找我,我替他講一講。再有別的,就要等他多打兩年基礎再說了。他天賦還是有的,只是基礎不大牢靠,字也要好好練幾年。”
秦簡聽得臉上火辣辣的,低頭應了是。他平日聽夸獎比較多,都道是親友間最出色的小輩了,乍一聽這般實誠的評價,臉上都有些下不來了。偏偏秦柏是長輩,又素來有才名,沒法說人家評得不公,只能咬牙認了。
秦仲海哈哈笑道:“三叔這話說得公允。這孩子平日就是給他母親寵壞了,身邊人又一味說他好,他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真該叫他早些在三叔跟前聽教才是,他也好知道什么叫人上有人。”又去夸趙陌,說他小小年紀,就氣度不凡,一看就知道是學問好的孩子,跟著秦柏讀書,將來定有出息。夸完了,又夸他“表哥”吳少英,說是在國子監早有才名,才名都響亮到京城上下皆知了。
趙陌越聽越不自在,只覺得秦簡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叫人坐立難安。秦柏聽了,也覺得不象:“仲海,你有什么話要說,只管直說,別在這里欺負人家小孩子。廣路素來靦腆,少英也是小門小戶出身,可禁不住你這樣夸。”
秦仲海干笑幾聲,才道:“三叔別氣惱,侄兒也是心急。簡哥兒這孩子還算有些讀書的天份,可是咱們家這樣的門第,您也是知道的,身邊的人能有幾句真話?自然是處處捧著他,難免要捧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他小孩子家不懂事,若是掌得住還好,若是不能,從此飄飄然了,真以為自己是絕世奇才,再不肯用功讀書,可不就毀了么?這時候若有位德望望重的長輩能指點指點他功課,叫他知道好歹,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侄兒夫妻倆才能放心。可家里哪里有這樣的人?如今三叔回來了,侄兒總算有了希望,怎能不小心懇求?若有什么唐突的地方,還請三叔莫怪,侄兒也是為子孫著急。”
秦柏微笑:“你一片慈父之心,我如何不明白?你也不必太過憂慮了,我看簡哥兒還好,并不象你說的那樣,他學里先生也不錯,也是用心教了的。只是孩子年紀尚小,還需要繼續用功罷了。至于你想尋一位長輩指點他功課,原也不是難事。他外祖姚家,滿門盡是讀書人,難道還尋不到一位愿意教他的?姚家多出進士,原比我這個白身強。”
秦仲海忙說:“三叔過謙了,您當年并不是沒有功名,只是秦家落難時被革了,后來秦家平反,圣上已經下旨還了您的功名,如今還是舉人。若不是您一直沒有音訊,說不定早就會試高中了呢,如何能說是白身呢?至于簡哥兒外祖家,確實有不少進士、舉人,但誰家都有自家的事,哪里有閑心教外姓的孩子?要論親近,自然是您這位叔祖更親近些。一筆寫不出兩個秦字,我們自家人,原比外人要親香些。往年我們只是沒有機會聆聽您的訓導,如今既然團圓了,又怎能錯過這大好機會?若是簡哥兒得您教導,學問上有了進益,將來有出息了,也是您的功勞。侄兒心中感激不盡。祖父在天之靈,必然也樂意見我們一家人和睦呢。”
秦柏聽出了幾分意思,微微一笑:“聽了你這話,我若不好好指點簡哥兒,倒成了秦家的罪人了。也罷,他如今在姚家附學,自有先生教導。我方才也說了,他隨時可以過來請教。我這里還有幾本書,或許對他有些用處,他拿回去自己看吧,有不懂的就來問。改日我再尋兩本好字帖,給他送過去,他若閑了,就臨一臨,臨完了拿給我看。”
這已經是答應指點的意思了。秦仲海面露喜色,連忙推了兒子一下:“愣著做什么?還不快謝過你三叔祖?”秦簡忙向秦柏行了謝禮,秦柏擺擺手,從書架上取了兩本書,又對趙陌說:“前兒你拿去的那本,可看完了?”
趙陌這才從怔忡中清醒過來:“是,已經看完了。我這就去拿過來。”說罷轉身回屋取了書,送到秦簡手中。
秦簡一看那書皮上的書名與作者姓名,頓時肅然起敬。他聽學里先生提過這本書,說是難得的好書,向來只有書香大族,才會有收藏,世上攏共也沒幾本存世。姚家倒是有一本,只是從不外借,就連本家嫡支的子弟要看,也得軟語求長輩,才能弄到手,還不能拿出書房。他這個外孫想要借,得排在表兄弟們后頭,不知要輪上幾年。萬萬想不到,原來三叔祖這里就有一本,看那書頁,應該很有些年頭了。
秦柏說:“這都是舊書了,你小心翻看,若是愿意,就抄一本新的,抄完了把書還我,你自看新的去。”
秦簡忙答應下來,秦仲海又向秦柏道謝,再說許多好話。秦簡盯著手中的書發了一會兒呆,開始心急想回住處看書了。今晚到清風院,他本來只是想討好一下父親的,忽然被潑了一盆冷水,受了些意外的“批評”,他心中還有些惱火,但現在已經全然變成了驚喜。他開始好奇地看向秦柏身后的書架,還有地上擺放的那些大箱子,心想三叔祖這里還有多少好書?往日竟沒發現。他確實該多來幾回才是。
因趙陌就站在邊上,秦簡還十分熱情地與他攀談,又問他看了那本書有什么見解,主動表示日后會上門來拜訪,兩人多多交流,互相學習。趙陌心中糾結得很,可為了不引起懷疑,也只能順水推舟答應下來。
好不容易等秦仲海帶著秦簡離開了,趙陌苦著臉問秦柏:“這可怎么辦呢?令侄孫說今后要常來尋我說話。”
秦柏只是微笑:“不妨事,他有意與你結交,若你瞧他還算順眼,便與他交個朋友。若是瞧他不順眼,不理他也行。”
趙陌嘆息:“就怕他問起我身世來歷,我會露餡呢。”
秦柏并不擔心,安撫他幾句,便叫他回房休息了。明日還要出門呢。
牛氏早送了孫子回房,進屋問丈夫:“二侄子帶著孩子過來坐了這半天,光拍你馬屁了,到底是干什么來了?承恩侯府家大業大,還真的找不到好先生?”
秦柏笑了笑:“他已經說了自己的來意,我也明白了。這孩子倒是個聰明人,只可惜……”他頓了一頓,沒有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