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芳拎了個背簍,去了趟火車站。
站長不在,說是去開會了,她就把事先準備的菜干、咸蛋、兩串粽子都放在陸大姐這兒,一份托她轉交站長。
陸大姐聽盈芳說以后就留在老家了,高興壞了:“那你以后多攢點雞蛋,我拿工業券和你換。”
在火車站上班,票票券券的一般都不缺,缺的是農副產品。
“只要雞蛋?山雞、野兔不要?”盈芳笑著問。
陸大姐白了她一眼:“你說呢?有好東西就拿來,我一個人吃不下,這不還有站長么。前陣子還聽他念叨,說他老同學上班的醫院不知通過什么途徑弄到幾頭野豬,宰了給在編職工當福利,可把他羨慕的……話說回來,誰不羨慕啊?”
盈芳抽了一下嘴,那野豬十有八九就是向剛他們運去的。
“大姐,野豬咱們那片山上有倒是有,可獵到的機會少。而且你也知道,這種大肉一般都村民內部消化,很少會拿出來賣。不過你說的我記下了,下回有要賣的,我給送火車站來。”
“好好好。反正有好東西往咱們這兒送就對了。”陸大姐猛點頭。
盈芳惦記著家人,沒怎么多待,稍微說了幾句就告辭走了。
陸大姐不容她分說,愣是往背簍里裝了一包紅糖、半包茶葉。說是補她的滿月禮。
“下回帶著娃一起來啊。”
“好。”
回到收購站,三胞胎已經醒了,坐在桌子上咯咯笑。
老會計也從柜臺走了出來,站在桌旁,捋著胡子逗他們。
“媽,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姜心柔拉過閨女,小聲問,“舊報紙真要買啊?”
想到這么臟的報紙買回去是上茅廁用的,就忍不住渾身起雞皮疙瘩。
“要不別買了,家里皺紙不是還夠用么?回頭我讓周珍再寄些票過來,再不濟讓她在海城買好了寄過來。這舊報紙不知道經了多少人手了,你看連個蛇皮袋都不墊一下,就這么摞在發黑的泥地上,不曉得有多臟,買回去也不敢用,別買了……”
她確實聽說很多窮地方買不起衛生皺紙,是把舊書頁、舊報紙揉皺了當衛生紙的。可聽說是一碼事,讓她用是另一碼事,過不了心里這一關啊。寧可少吃肉也不想沒廁紙。
“乖囡,以后媽少吃肉、少用雪花膏……不,不買雪花膏了,攢著票買皺紙,這舊報紙……要不還是算了?”
盈芳聽得心酸又想笑,忙說:“媽,你不是嫌灶間煙灰大、白墻成黑墻了么?舊報紙買回去糊墻,黑了再換,這樣墻壁不就干凈了?”
一聽是這個用途,姜心柔松了口氣:“那行,多稱點,我來背。糊墻糊窗倒確實蠻好的。”
娘倆利索地挑了一摞相對比較干凈的報紙,一稱剛好十斤,也沒討價還價,付了錢分三份塞進背簍。
此外,姜心柔挑了把起子、一包有幾顆生銹但大部分還能用的螺絲釘;盈芳倒是有心想去那幾個小黑屋瞧瞧,沒準還能再撿些漏,可惜老會計說,上頭三令五申,不許外人進那個屋,而且年前鎖上之后就沒再打開過,他手里也沒鑰匙。只得遺憾作罷。
收購站出來,三人直奔供銷社。
姜心柔提議買罐痱子粉,天熱了,洗完澡給三胞胎搽搽。尤其是脖子這兒,最容易長痱子。大人長了還能忍忍,小孩子懂啥呀,覺得癢就抓,抓破了又疼,多遭罪。
聽說紅燈牌的痱子粉很好用,來了那就帶罐回去。
三人抱著三娃來到日用柜臺。
倒是真有姜心柔說的紅燈牌痱子粉,不過就剩最后一罐了,這還是因為價格貴、且還要工業券才沒被買走,像別的牌子早脫銷了。
盈芳看了看鐵罐上標注的成分,有覺得還算靠譜,便讓營業員拿出來看看,順口問:“同志,這個怎么賣的?”
“為人民服務!六毛錢,一張工業券。”
“排除萬難、爭取勝利!給我拿一罐。”盈芳拿出荷包。
“這罐是我要的!”一個矮胖的女人尖著嗓子擠進柜臺,不悅地瞪了盈芳一眼,抬著下巴沖營業員嚷道,“一刻鐘前我不是才來過嘛,讓你幫我留著,我回去拿個票,這么會兒工夫你就要賣給別人了?程紅珍,你是故意和我斗是吧?看我回去不告訴你哥!”
營業員氣得面紅耳赤:“你有說讓我幫你留著嗎?你說沒票就轉身走了,我還以為你嫌貴不要了。”
“是嫌貴啊,可小寶長了痱子,不搽發的更厲害。你做姑姑的,買罐痱子粉送侄子怎么了?有你這么小氣的么。”
營業員氣得胸脯上下起伏:“我一個看柜臺的,上班哪會帶工業券,你說沒票就封著臉走了,一句話都沒留。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蟲,哪曉得你是回家拿票……”
“那現在曉得了?趕緊開票給我痱子粉。”女人不耐煩地打斷道。
她當然不是回家拿票,票一直都在她身上,她只是在門口轉了轉,盼著小姑子能掏腰包買下這罐痱子粉。當姑姑的送侄子一罐痱子粉難道過分嗎?
沒想到這死丫頭這么不開竅,她要再沉著氣不出來,最后一罐痱子粉也要被別人買走了。
覺得自己白出了工業券和六毛錢,尖著嗓子道:“你哥一天見不到人,你侄子還在家哭鬧,你能不能手腳快點,我得趕緊回去哄。真是欠你們程家的!”
營業員聽著女人咄咄逼人的斥責,抿了抿唇,想說什么又忍住了,歉意地看了盈芳一眼,然后飛快地開票,抬手一拉,夾有票錢的竹夾子順著鐵絲一下滑到會計那兒,會計收了錢、蓋了章又滑了回來。
最后一罐痱子粉到了那女人手里。
對方趾高氣揚地睨了盈芳一眼,視線掃過她肩上的竹背簍,罵了句:“鄉巴佬買什么痱子粉。”
“鄉巴佬怎么就不能買痱子粉了?”盈芳秀眉一揚,“這位同志似乎對咱們貧下中農很有看法啊?要不咱們上縣革委好好說道說道?”
“啊啊!”胖閨女在她懷里手舞足蹈,小肉手攥著拳,隨著嘴里的咿呀揮來揮去,像是在給盈芳加油鼓勁。
暖暖丫頭一熱場,大寶貝也咿咿呀呀地興奮起來。
小寶貝被福嫂抱著站在盈芳邊上,小胳膊一揮,“啪”,那女人的側臉被小寶貝打了一下。
雖說是六個月不到的小娃兒,要說力道,真心沒多少。但禁不住是巴掌啊,即便是不懂事的娃兒打的,也讓人沒臉不是?
可女人不僅沒動怒,反而嚇得臉色刷白。
開玩笑!全國都在熱火朝天地推廣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活動,正是因為元首大人覺得很有必要讓知識分子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誰敢瞧不起貧下中農?那不活膩了么!
腦海里登時浮現某些個恐怖場景,頓時兩股戰戰,連落荒而逃的勇氣都沒有。
營業員看著這樣的嫂子,心里好不痛快。敢情是個窩里橫,被外人一懟,還不是立馬認慫。以前怎么就會被她給唬住呢!
只是想到這個女人到底是大哥迎進門的媳婦、自己的嫂子,她倒霉,自己一家也跟著落不得好。頓時歇了看熱鬧的心思,誠懇地對盈芳說:
“同志,你說得對!農民怎么了?沒有農民,咱連飯都吃不上。痱子粉的事兒是我們不對。要不這樣,這罐你先拿去用,我嫂子不急的,等進到貨了再賣給她。另外我再賠你一塊蚊帳布,這是昨天下午才到的新貨,比普通蚊帳透氣得多,今早上一放出來就被搶購一光,我這還是憑內部票優先買到的,送給你當賠禮,你看能不能原諒咱們?”
盈芳也不是得理不饒人的人,見狀笑笑:“蚊帳布就算了,痱子粉給我吧,她言語冒犯了我,我兒子打了她,這事兒就算過去了。”她把六毛錢和一張工業券輕輕放在柜臺上。
痱子粉罐頭上標注的成分她已經記住了,原本琢磨著買不到就回去試著搗鼓,看能不能配出適合嬰兒用的痱子粉來。沒想到這女人搶到了痱子粉還這么得理不饒人,那就有理講理,誰還非得讓著誰不行?
營業員的心情瞬間陰轉晴,一開始還以為蚊帳布要保不住了呢。
矮胖的女人則像吞了大便,臉色五彩紛呈。
到底是害怕被追究,心里在不情愿,也憋著一肚子火氣悻悻地讓出了痱子粉。
坐上渡輪,姜心柔還在笑:
“乖囡,你做得對!就該這樣狠狠懟!那種人,給她點顏色就開染坊。其實就一窩里橫。那營業員是她小姑子吧?看來平時沒少受她的氣,遇事寧愿向著外人。
對了,她說什么輕薄透氣的蚊帳布?是不是就周珍說的那種新材料做的?既然小縣城都有得賣,那海城肯定不缺貨,沒準已經在寄來的路上了。
回頭收到了就給咱們寶貝蛋們裝上。有了蚊帳,夜里沒蚊子干擾咱們寶貝蛋睡覺咯。”
說完,姜心柔逗趣地親了一口懷里的大寶貝:“說起來,剛剛咱們仨寶貝還給媽媽加油吶喊了呢,真是懂事的乖寶寶!姥姥稀罕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