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十分簡陋,墻壁上滿是青綠發黑的霉斑,桌椅等物也大多殘缺不全,唯一方書案立在靠窗的墻邊,上頭的玄漆卻是光可鑒人,那案板側邊還殘留著些許水漬,而在書案上,則整齊地碼放著書卷與筆墨等物,干凈得與整間房格格不入。
那少女的手上還拿著一塊抹布,顯是方才便在擦洗書案的,此時聽得他晚上還要外出,少女的面色便暗了下來,垂手將抹布放在了小幾上,輕聲道:“郎君……又要去富銀坊么?”
她說著似是極為難過,眼角也跟著紅了,抬頭看向蔡小郎:“郎君又何必這樣自苦?那腌臜地方,郎君怎么能……”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拿衣袖掩著臉,低聲啜泣起來。
“傻阿葵。”蔡小郎柔聲說道,自袖中抽出一塊干凈的布巾,細心地替那個叫做阿葵的少女拭著淚,語聲極盡溫柔:“我身為男兒,如何能叫你跟著吃苦?你好容易才躲過一劫,又天幸與我偶遇,我自當護你周全。你放心,等我掙完了這筆錢,我便不再去那個地方了。你也別哭啦,眼睛都成兔兒了。”
阿葵卻好似越哭越傷心,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直往下掉,哽咽道:“郎君本是士子啊。您是青州秦家的三郎君,怎么能吃那樣的苦呢?這些雜活累活就叫阿葵去做吧,好不好?郎君在家讀書習字,別再拋頭露面了,就讓阿葵去外頭掙錢去,好不好?”她幾乎是哀求地說道,水潤的眸子看向眼前男子,目中滿是哀求。
蔡小郎——或者我們不如說——秦彥柏,定定地看著她,面上的溫柔倏地褪了去。
“士子?讀書?”他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唇角向上提了提,眼底劃過了濃濃的譏諷:“我這個樣子,讀書又有何用?”
他一面說話,一面便將空著的衣袖晃了幾晃,面上的恨意一閃而過,復又自嘲地勾起了唇:“你家郎君現在這模樣,就算是字字珠璣、文章成錦,也是拿不來功名的了。”
“那您就在家好生讀書,就算沒了功名,您的學問還是有用的不是么?我見家里的銀也足夠我們開間學館,您坐館教書豈不是好?那富銀坊太腌臜了,郎君還是別去了罷。”阿葵急急說道,眼淚嗆住了喉頭,語聲越發抽噎。
“傻孩子。”秦彥柏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將布巾塞進她手中,面色忽然便冷了下去:“快去做飯吧,別說這些敗興的話。”
冰冷的語聲,此前的溫柔盡皆不見。
阿葵聞言,身子輕輕一震,面上瞬間劃過了驚恐。可是,當她的視線落在那只空蕩蕩的衣袖上時,她的神情便又迅速地軟化了。
“是,郎君。”她溫馴地應了一聲,接過布巾拭干了淚,又遞向了秦彥柏手邊。
“拿去洗凈。”秦彥柏推開了她的手,皺眉說道,復又將衣袖掩住了口鼻,目中有著明顯的嫌惡:“這么臟的東西,不洗凈了我怎么用?”
阿葵立時縮回了手,垂頭輕聲道:“好的,郎君,我這就給您洗去。”
“快去,再給我拿條新的來。”秦彥柏似是有些不耐煩起來,就仿佛之前那個柔情蜜意的郎君與他根本是兩個人。
他冷著臉,居高臨下地看著阿葵,驀地伸手勾住了阿葵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放肆地上下打量著她,勾唇一笑,故作神秘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叫我收你進房。”
他的臉上露出了好笑的神情,眼神越發放肆,手指滑過她的下巴,停在了她的脖頸處,指腹輕搌著少女細嫩的肌膚,嗤笑了一聲:“就你這般低賤的出身,給我暖床我都嫌臟,你還想讓我收了你?”
他猛地松開手,將手指在阿葵的衣領處用力地擦了幾下,方咬牙切齒地道:“我知道我嫡母的心思,她就想讓我多納幾房像你這樣的賤人,再生下幾個賤兒賤女,她才會放心,而我的二兄與五弟,也就可以安安穩穩地享受他們嫡子的榮耀。”
他的笑忽地冷了下去,身上的氣息陡然狠戾:“我偏不如她的意!”
他的面上是刻骨的恨意,可偏偏地,他的唇角卻勾著一個懶散的冷笑,這樣的神情同時出現,給人一種詭異的分離感,就像是這張臉是屬于兩個不同的人的。
看著這樣的秦彥柏,阿葵的神情卻是越加溫柔。
“郎君說得都對。”她低眉垂首地說道,身子微微躬著,兩手相互交握于小腹,卻是標準的使女面對主人的姿態:“我這就下去給郎君找新的巾子去。”
秦彥柏盯著她的頭頂看了一會,面上的戾氣驀地便被柔情所取代:“那你快些去吧。”停了停,他又柔聲道:“你也別太累著了,我心疼的。”
磁沉而低柔的聲線,配合著面上柔情款款的神情,這一刻的秦彥柏,卻是重又恢復成了最初時的溫潤模樣。而他在這兩種情緒之間轉換,竟是無比地自然。
阿葵面色不動,只恭聲應是,又問:“郎君要不要先喝茶?灶上還有新燉的蓮子湯,郎君可要吃上一盞?”
“正好口渴得很,便給我盛一盞來吧。”秦彥柏溫聲說道,看向阿葵的神情極盡溫柔:“你也別忘了喝上一盞,這天氣還是很熱的,莫中了暑氣去,我會心疼的。”
“好的,郎君,我也喝。”阿葵溫順地應了一聲,再度躬了躬身,便慢慢地走出了房間。
在她步出房間的一瞬間,秦彥柏臉上那種詭異的神情,倏然便消失了。
他眸光清亮,面色沉凝,一行一止皆灑然自在,再不復方才那種詭異而又叫人害怕的模樣。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阿葵離開的方向,眼底深處有什么一閃而過。
而幾乎與此同時,阿葵的臉上,也再不見半點溫馴。
她神情淡然地去了灶房,將秦彥柏的布巾丟進了水盆中,水潤潤的一雙眼眸中,滿是冰冷與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