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二人迎進來,王亨四下張望一番,詢問梁心銘住得怎樣、可還方便。梁心銘忙謝恩師關心,說一切都好;一面將二人讓入廳堂,請上座,惠娘和朝云都來拜見過。
惠娘看王亨的眼神,依然充滿戒備。
王亨也對她沒好感,都沒正眼看她,反正她是他門生的妻子,他也不該盯著她看,索性就忽略了。
洪飛也帶來了不少書籍和手抄本,三人遂討論起來,如何針對會試的要求,選看書籍。
少時,惠娘將炭爐和茶具捧進來,燒水泡茶。
梁心銘忙起身,對她道:“你忙去,我來。”
說罷挽了挽衣袖,將炭爐放在廳堂一角,小朝云急忙端個小杌子塞在爹爹屁股地下,梁心銘坐了。
朝云自己也端個小凳子坐在旁邊。
惠娘已在炭爐內添了燒紅的熱炭,梁心銘用一雙木筷又添了幾塊生炭進去,都架空;又不知從哪取來一把圓圓的小扇子,輕輕扇了幾下,然后遞給朝云,示意她照著這樣力度扇,朝云便有模有樣地扇起來。
梁心銘便去準備茶葉、沖洗茶具。
這平凡卻溫馨的一幕,讓王亨和洪飛都看住了。
王亨覺得,梁心銘燒水、洗茶具、泡茶的一套動作優雅之極;教女兒流露出的舐犢情深,讓人眼熱。
并沒用多久,梁心銘奉上茶來,態度恭敬。
王亨接過去,喝了一口。
很粗糙的花茶,茶葉應該是他們從家里帶來的野茶,有些陳了,但王亨覺得很香醇。
他瞅著梁心銘道:“這些事你也親力親為,還真是心疼媳婦。不知道的,誰以為你是解元。”
梁心銘解釋道:“昨日剛住下,沒有被褥。賤內買了布料正趕著做,晚上等蓋呢。”
洪飛和梁心銘同行進京,見慣她對李惠娘體貼,笑道:“青云是個情深義重的,對妻子最體貼。”
王亨便不言語了,低頭喝茶。
喝了一杯茶后,二人便起身告辭,說梁心銘才安頓下,就不多叨擾了,叫梁心銘一塊外面吃去。
梁心銘微微猶豫,暗自思忖:既要走仕途,應酬是免不了的。若連恩師邀請都不肯去,將來怎么辦?還不如不考科舉呢。在官場上想獨來獨往,那是寸步難行。
王亨正盯著她,怕她推辭不去,正要開口教導她不可性子孤僻清高,讀書之余會賓待友,同樣可以增長見識,誰知她卻點頭道“學生遵命”,心下一喜。
他又道:“你沒有代步的馬兒,咱們也不去遠,就在德勝路的烏仁巷——從德政路拐過去就是——有家真真羊肉館。吃完方便你回家。”說完自己也詫異這樣體貼。
梁心銘點點頭,去和惠娘招呼一聲,又哄了朝云幾句,叫她乖乖聽話,回來帶羊肉給她吃,方才出門。
洪飛一路走一邊對梁心銘介紹:“……皇城附近的長安大街、朱雀大街都是王公貴族居住地,那里的酒樓店鋪都豪華奢侈。這一片街道則屬于市井繁華地帶,匯聚了京城各種特色風味飲食,便宜又實惠。真真羊肉館就是其中的老字號。原本他家只是個大四合院,客人敞開了坐在大堂吃。現在蓋了樓,樓上設了雅間。所以你恩師才肯來,不然他可看不上這等地方。你住在這里,過日子很方便……”
梁心銘聽得很認真,又問京城總體格局。
洪飛滔滔不絕道:“皇城在京城正中央。皇城以外則屬于‘內城’。內城有四門,分別是東華門、西華門、南華門、北華門。四門以外都屬于外城。外城是在英武元年以后擴建的,商貿比內城更繁華……”
王亨很不快,又疑惑:怎么洪飛和梁心銘同路進京了一趟,關系就這樣近了?看梁心銘和他說話輕松的很,而對自己雖挑不出失禮的地方,卻生疏許多。
王亨一路繃著臉,默默走著。
等到烏仁巷真真羊肉館,進門果見是個大四合院,其中正屋三層樓,樓梯設在外面,以游廊形式回旋伸展而上。三個貴公子——好像也剛來——正在伙計帶領下,準備上二樓。其中有個公子一回頭看見王亨等人,忙笑著過來招呼。
原來是孟無瀾,另外兩個則不認識。
梁心銘卻感覺另一個俊美的少年很面熟,且一照面就震驚地盯著自己,頓時心中凜然,也猜出對方身份——這人和吳知府的兒子至少有五分相像,既和孟無瀾在一起,肯定是吳家少爺,說不定就是吳知府別的兒子!
果然,經孟無瀾介紹,這是吳二公子。
梁心銘恍然,原來自己之前認錯了人!
王亨本來就繃著臉進來的,一見吳二公子,便想起昨晚和父親的爭吵,臉色一沉,目光也冷淡許多。
他今日去了翰林院,才聽說最近京城發生的事:孟家和吳家上下活動,求皇上對吳知府從輕發落。靖康帝自然不肯松口。便有流言說,皇上礙于王亨大義滅親,若是赦了吳知府,豈不駁了王家父子的臉面?于是,孟家和吳二公子轉而去王家求王諫,請他到皇上面前求情,仿佛吳知府的生死都操控在王家。王諫又怎會和兒子唱反調,當然不肯答應。
最后事情變了味道,沒人留心吳知府犯的罪行,而只留心王亨的薄情寡義,所以那天王諫才斥責王亨。
因此緣故,王亨能給他們好臉色就怪了。
他只對孟無瀾點點頭,就徑直越過他們,上了二樓,對吳二公子理也不理,更別說請他們一起吃酒了。
孟無瀾尷尬萬分,吳二公子也神情僵住。
梁心銘對孟無瀾微微致意,便和洪飛上樓去了。
三人在雅間坐下,梁心銘故意問王亨:“那個人好面熟,有些像吳少爺,就是殺了毒老虎的那個。”
王亨道:“這是他弟弟,吳繁。”
梁心銘試探問:“恩師似乎不待見他?”
王亨道:“不是似乎,就是不待見!”
于是將最近京城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洪飛道:“真是豈有此理!”
梁心銘則疑惑道:“他憑什么要挾、逼迫王家?”
王亨道:“不管憑什么,他都休想要挾我!”
梁心銘努力想從他眼中看出點什么,可是徒勞。
洪飛見他臉色不好,對梁心銘使了一個眼色,岔開話題,先點菜,然后說些京城風俗飲食話題。
少時,菜來了。
作為一名資深吃貨,梁心銘經驗豐富,先看賣相,再聞香氣,不等品嘗便斷定這家的羊肉做得地道。
她立即決定將減肥計劃往后推,今兒吃個飽。
不能怪她饞,沒吃過羊肉,像這樣地道的風味很難遇上的。瞧那羊湯,清亮晶瑩,膠質都熬出來了,若是凍起來,絕對是上好的羊糕凍,看著像果凍似的。還有那烤羊肉的香氣,自動往她鼻子里鉆,她肚子當即造反起來。紅燒羊排的色澤紅潤油亮,勾得她想用手抓著啃。還有燉羊雜……
王亨見她吃得認真,眼前浮現另一個把吃當人生一大樂事的小女孩,心情莫名陽光起來。
梁心銘吃什么,他也跟著搛什么。
不知不覺跟著吃了許多羊肉。
洪飛詫異不已,道:“你今兒胃口倒好。”
王亨這才醒悟,覺得吃太多肉了。
他正要說話,恰好伙計進來上菜,門開處,對面雅間人聲嘈雜,調笑聲撲面而來:“……這么大年紀還不成親,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是個男人他都熬不住,除非他根本不是男人。哈哈哈……只可憐了孟家四姑娘,品貌一流卻要守活*寡。守活*寡還算好的,好歹還有個名分,他連個名分都不能給人家。我猜他是不敢娶。若娶回來看著吃不著,豈不更加難受?而且丟人現眼。只好不成親來掩人耳目。”
跟著是亂糟糟七嘴八舌的質疑聲:
“這不可能!”
“瞧那模樣儀表非凡的,怎么不是男人?”
“你小心叫王翰林聽見。”
“對呀,王大人可是皇上跟前紅人!”
“華少爺你在說醉話吧?”
說話的聽聲音是個少年公子,酒也喝多了,見大伙兒不信,急眼了,聲音猛然拔高不止一層,這邊伙計送完菜出去帶上了門,也沒能擋住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到這邊雅間。
“怎么不可能!你們不知道吧?王亨小時候生病……人稱‘三寸丁’……現在長高了,看著像個男人……其實不能……他只好喜歡男人……”
“他不是有許多紅顏知己嗎?”
“都是假的!掩人耳目……我都問過了,他從來沒在青樓留宿過,從未碰過那些女人……”
“哦”“啊”等恍然大悟的聲音轟然而起。
這邊雅間卻寂靜得可怕。
梁心銘不用抬眼,也感覺到王亨的平靜,正如暴風雨來臨前,黑云壓城城欲摧,即將電閃雷鳴、地動天搖!
這華少爺到底是何方神圣,敢摸老虎屁股?
這下子可有好戲看了。
碰了王亨的逆鱗,后果很嚴重。
這個逆鱗,也牽涉到林馨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