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老太太見了扣兒,叫一聲“我的兒”,一把抱住,滿眼悲痛,把她上下一遍,強笑道“瘦了”。
扣兒眼睛紅了,叫“外祖母”。
黃夫人評道:“好像長高了。”
旁人微笑點頭,卻沒接話。
牛家的大小姐,哪怕只是個小孩子,從前在青華府官宦圈子內也是出名的,誰見了不奉承?
只是牛將軍的事太嚇人了,今時不同往日,大家回避還來不及呢,誰肯往上湊?看在扣兒是小孩子的份上,又見惠娘并未拿扣兒當反賊,還讓朝云跟她一塊玩,才沒將這排斥擺在臉上,都恰當地流露出同情神色。但是,也僅止于此,要她們對扣兒刻意親近是不可能的。
扣兒捕捉到了她們的心理。
黃夫人等人都忙著給朝云見面禮,把朝云從相貌到內涵,夸了又夸,熱鬧中,扣兒感到被孤立。
黃夫人拉著朝云的手,親切地問她:“幾歲了?都學些什么?”又抬頭對眾人道:“到底狀元的女兒,就是有靈性,瞧這小模樣……”一面回身,命丫鬟拿出早就預備好的見面禮給朝云,是一對水色極為通透的玉蟬。
朝云接了,蹲身謝了禮。
接著,其他人也都送了。
朝云不怕生,凡問話都乖巧地回了;給的見面禮,她會先拿著瞧一瞧,然后歡喜地道謝。
眾人先還只當她看禮物貴賤,后來發現她并非留意貴賤,而是看新奇新巧。她還沒學會矜持和掩飾,其言行舉止好奇心居多,盡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天真爛漫的本色。
這更讓眾人有的夸了。
但也有人輕視起來,覺得梁心銘夫妻家教不好:女孩子,哪有在人前這樣的?一點矜持含蓄都沒有。不過,即便有這想法,也都放在心里,面上還是夸的。
“跟她父親一樣。”
“有狀元的風采!”
“真可人疼!”
黃家兩位姑娘覺得她很好玩兒,瞅長輩互相說話的空兒,叫她“云妹妹”,逗她一兩句。
朝云歪著丫髻頭,睜著烏溜溜的雙眼打量一番人家,通常會做出合適的應對。比如她對黃大姑娘說:“姐姐頭上的蝴蝶像要飛起來了。”黃大姑娘聽了十分高興。
黃二姑娘贊朝云皮膚白。
她回道:“姐姐皮膚和我一樣白!”
黃二姑娘皮膚確實很白,但比朝云還是要差一些。黃大姑娘皮膚就略暗,朝云不夸姐姐,卻夸妹妹,可見沒亂夸。再者,夸別人順便自夸一下,孩子氣十足,還不惹人討厭,引得眾人都笑道:“真可人疼!”
黃二姑娘開心的小臉都紅了,差點要抱住朝云親一下,覺得她太可愛了,決定和她做朋友。
惠娘嗔道:“你這是夸姐姐呢!”
朝云便害羞地低下頭。
扣兒看著朝云,覺得就像以前的她一樣,不管誰見了,都會夸贊一番,也總有話可贊。眼下,她卻仿佛被所有人忽略了一樣,沒人跟她搭話,也沒有人給她見面禮。她并不稀罕禮物——從前她收禮收到手軟——她在意的是,她們對她態度的變化。她不習慣這種熱鬧中的孤獨。
還好,嚴老太太還像以往疼她。
嚴老太太不像其他人熱乎乎地對朝云,她也親切隨和地贊了幾句,恰到好處,讓人挑不出毛病。
她的注意力都在扣兒身上。
她從面前矮幾上的碟子里拿了一塊點心,低著頭,和扣兒臉貼臉,親手喂扣兒吃。扣兒咬了一口,慢慢地抿著,眼睛還看著朝云那邊。嚴老太太低聲問:“好吃嗎?”
扣兒不說話,只點點頭。
嚴老太太就著她吃剩下的點心也咬了一口,品了品,道:“太甜了。你娘不讓你吃太甜的……”話說到一半,覺得懷里扣兒的小身子一僵,才想起不該提那個人,忙將剩下的點心都塞進自己嘴里,兩手緊緊摟住扣兒。
這親密的舉動,讓扣兒產生些許的安慰:外祖母還是疼她的,舅母對她好像也不錯。
她便窩在外祖母懷里,默默看著被眾星捧月的朝云,品味著她家敗落所帶來的境遇落差。
嚴老太太飛快地瞄了朝云一眼,眼底閃過一絲不屑,很快便換上笑臉,問惠娘:“梁夫人,老身可否帶這孩子回去?”
惠娘歉意地回道:“這要問欽差大人,晚輩可做不得主。她父親去時將千金的重擔壓在她肩上,還好她福大命大完成了。欽差大人很是看重,就怕有人害她。”
嚴老太太點頭道:“老身明白了。”
一面又將扣兒摟緊些。
朝云一早就想去看扣兒姐姐說的大桂樹,剛被人圍著認人認了一圈,開始還新鮮,時間一長便有些不耐煩。又見沒人理扣兒,明明這里是扣兒的家呀!她對整件事還算清楚,卻不懂世情法律,所以并不知扣兒的境況到底是怎樣,眼下她有些體會到這惡劣,不想和這些人說話了。
她急于出去,便對扣兒擠眼睛。
扣兒便仰面對嚴老太太道:“外祖母,我陪梁姑娘去園子里玩一會兒,帶她看桂花。”
嚴老太太瞅了朝云一眼,又收回目光,低頭對扣兒哄道:“外面都是官兵,不能亂闖。”她一面抓著扣兒不松手,一面看向惠娘,希望惠娘不放心孩子,阻止她們出去。
惠娘卻笑道:“去吧。小孩子沒耐心,拘在屋里悶壞了。外面天氣好,花兒也開的好,讓她們都逛去。”
嚴老太太無法,只得松了手,面上神情卻是極為不舍得放手的,好像一刻也不能和外孫女分開。
扣兒便道:“玩一會就回來。”
嚴老太太忙道:“早些回來。”
扣兒便起身,走到朝云身邊。
朝云立即拉住她的手,“扣兒姐姐,咱們賞桂花去吧。”
扣兒點點頭。
嚴老太太笑對惠娘道:“想不到梁姑娘喜歡娟兒。也好,能給她做個伴兒,是她的福氣。”
這話有些含糊不清。
到底誰給誰做伴兒?
誰又是有福氣的那個?
黃夫人等人覺得,嚴老太太話中有些許的怨氣:認為梁家善待扣兒,是拿她給朝云當丫鬟使喚。
惠娘卻覺得老婆子話中有話,想到梁心銘和王亨周密的布置和安排,定是敵人來者不善。這老婆子是否覺得:過了今日,朝云就要給扣兒當丫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