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二姨啊……”栓柱奶奶已經跟夏至說了這么多,但是說到田家二姨的時候,還是唏噓著似乎有些說不下去了。
夏至只好又催問了一句,問田家二姨究竟被田老頭給聘到哪里去了。
“哎,”栓柱奶奶緩了緩,這才告訴夏至,“那年屯子里來了個賣貨的貨郎,大概得有三四十歲了吧。他把身上的銀子都給了你姥爺,你姥爺就讓他把你二姨給領走了。”
“啊?”夏至目瞪口呆,又問了栓柱奶奶一句,“那個貨郎,他把我二姨帶哪兒去了?”
“不知道,聽說他是南面的人。三四十歲了也沒定上媳婦,說是要帶著你二姨回家過日子去。”栓柱奶奶就道。
說了這半天,夏至總算是都明白了。田老頭把前面兩個閨女換了彩禮,而且都聘的不是什么好人家。想來也是,哪有好人家會買媳婦啊。而且,田老頭這兩個閨女的具體去向都不清楚,她們離開靠山屯兒之后,就再沒回來過,也沒跟田家通過音訊。
“兩個苦命的孩子,也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世。”栓柱奶奶幽幽地說道。
沒錯,現在這兩個人還活沒活著,都是很難說的事。比起她們來,田氏可就真稱得上是幸福了。不過這種幸福很大程度上是田氏的兩個姐姐替她爭取來的,當然也是因為田氏長的好看的緣故。
“那倆孩子沒享過一天福,也就你娘,是個有福氣的。你姥家的日子啊,多虧了你娘。”栓柱奶奶又提到了田氏,還有田氏如何幫扶田老頭一家的事。
“那也多虧我兩個姨,要不然我娘不也讓他們給扔山里頭喂狼了嗎。”夏至也幽幽地說了一句。
“就是這個話。”栓柱奶奶接下來說的話就委婉了很多。靠山屯兒的相親們對田老頭和田王氏的種種作為都很看不上眼,他們相信善惡有報。田老頭和田王氏扔女嬰,又將兩個閨女那么不當人看待,這就是損陰德的事情。
損陰德的事情做多了,就有了報應。田老頭和田王氏都是很精明的人,田大舅沒那么聰明,但是也不傻,他娶的媳婦江氏也是個挺利落的媳婦。可這樣的一家人,最后卻只有田大寶這么一個孫子。
靠山屯兒的人背地里都說,田老頭家之所以只有一個孫子,還是個傻子,那就是他們以前做的缺德事報應到了。
“你娘對你姥和你姥爺那真是沒花說啊。”栓柱奶奶笑著說,“原先你姥家住的是我們那條街上最破爛的屋子,多虧你娘拿錢回來,才蓋起來那五間大瓦房,在靠山屯兒那也是獨一份兒了。”
夏至因為留了心,就問田老頭家具體是哪一年蓋的房子。這件事是靠山屯兒一件很轟動的大事,而且栓柱奶奶還和田老頭一家一條街住著,自然是非常清楚的。
栓柱奶奶就說了一個日子,夏至在心里頭略略算了算,那應該是十年前的事了。蓋起那樣的五間大瓦房,再將院子圍起來,這需要的不是一筆小數目。可據小夏至的記憶,田氏從來沒有用蓋房子的緣由朝夏秀才要過錢。
十年前,家里都發生了些什么事。夏至知道的,就只有田氏和夏秀才跟夏老爺子分家,另外起房子搬到了前院住這件事。
夏至的目光就轉向了夏橋,他們兄妹三個,如果說對這件事能有記憶的,也就是夏橋了。
夏橋的臉上就有些茫然的神色,十年前,他也才四歲。四歲的小孩,能記住多少事。如果家里的大人故意隱瞞他,誤導他,那他的記憶就更靠不住了。
“那年,我不大記得了,好些是聽咱娘說過,咱姥病的挺重啥的。”夏橋苦苦搜尋自己的記憶,最后只有這么一點兒結果。
“十年前?你姥啥時候病了?我們咋都不知道啊。你姥身子骨不錯,這些年也沒聽說得過啥大病。”栓柱奶奶就說。
夏至微微皺眉:“十年前的話,咱姐是不是十年前被咱娘給……”夏至沒把話說全,但是夏橋和小樹兒都知道她要說的是什么。
十年前,田氏因為要籌錢給爹娘看病,實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將大閨女夏月給賣了。如果栓柱奶奶沒有撒謊,田王氏當年根本就沒有病,那么田氏就是賣了夏月,給田老頭蓋房子、修院子了。
夏至能想明白的事情,夏橋就算是反應慢一些,也能想明白了。夏橋坐在那里,姿勢雖然沒有變,但是臉色卻變了。呆坐了片刻,夏橋突然站起身,什么都沒說就快步的走了。
“哥!”小樹兒站起身想拉夏橋但卻沒拉住,他喊夏橋,夏橋好像也沒聽見似的,就那么大步地走了。
“姐,咱哥他咋地啦?”小樹兒就轉回頭來問夏至。
“估計是想起啥來先回去了。”夏至淡淡地說,讓小樹兒不用擔心。“咱哥穩當,不能出事。”
小樹兒很聽姐姐的話,而且夏至說的也很對,夏橋性子綿軟,做事最穩當不過,是個最不會惹事兒的性子。小樹兒放下心來,就又坐回到夏至的身邊。
栓柱奶奶就覺出些不對勁兒來,她遲疑地看著夏至。
夏至忙就安撫栓柱奶奶:“五姥,沒事,我哥他先回去有點兒事。咱繼續嘮嗑。五姥,我可樂意聽你姥嘮嗑了。”
“你這孩子,嘴咋這么甜。這你可不像你娘,也不像你姥家的人。”栓柱奶奶笑了。
夏至這次再跟栓柱奶奶說話,目標就更加明確了一些。她和小樹兒在土地廟前跟栓柱奶奶直嘮到夕陽西下,吃過晚飯的人們也慢慢地出來乘涼了。
因為來了不少小孩子,夏至就將買的糖塊都給他們分了。這一下,夏至和小樹兒就成了這里最受歡迎的人了。很多人本來不好意思上前來跟他們說話,這個時候也敢走過來跟他們說上兩句。
靠山屯兒的人對夏家都又是仰視又是好奇,而夏至從他們的只言片語中也越發地了解田老頭這一家,以及他們這些年所做的事。
田氏拿回娘家的錢最后都被田老頭花在了什么地方,夏至心中已經有數了。
夏至在土地廟前頭跟大家伙說話,就有些樂而忘返的意思。最后,還是江氏被打發過來找她,說是時辰晚了,該回去歇著了。
眾人見江氏來了,就都住了嘴。夏至將情況也了解的差不多了,就跟眾人告辭,和小樹兒一起跟了江氏往回來。
一路上,江氏就試探著跟夏至說話。她還告訴夏至,回去要小心兒一點兒。
“你們倆在外面玩了這么長時間,你姥爺有點兒不大樂意了。你姥爺的規矩和你們家的不大一樣。像你大丫姐和二丫姐沒事就不許出門,更被說在外頭玩到這么晚了。”江氏告訴夏至這些,倒是沒什么惡意,還有些給夏至通消息,討好夏至的意思。
“等一會到家,別管你姥和你姥爺說啥,你們倆都啥也別說,也省的讓你爹娘為難。”
“知道了,大舅媽。”夏至笑著應了,卻又說道,“我估計我姥和我姥爺不能說啥。我們在這里是客人啊,我們要守規矩,也是守老夏家的規矩。我姥爺那人一看就特別講道理,他應該不會辦這種沒道理的事。”
“在家里,我爺和我奶都不數落我們。我姥和我姥爺他們憑啥呀?”
夏至這些花都是笑瞇瞇地說的,但是內容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江氏多看了夏至幾眼,越發確認夏至這小姑娘不好惹。
“夏至你說的……也沒啥不對。”江氏陪笑跟夏至說話,“就是別讓你姥他們聽見,舅媽這是為你好。”
還是賣好給夏至的意思。
夏至就不說什么,又問江氏看沒看到夏橋:“我哥咋沒接我們來?”
“你哥好像上山了,你大舅和你爹去找他了。”江氏告訴夏至。
“我哥進山了?”夏至就是一驚,“這山里不是有狼嗎,現在天都快黑了!”
“沒事兒,你大舅和你爹進山去找了,天黑前肯定能找到人,不能讓大橋出事。”江氏趕忙就說道。
夏至這會也不肯再慢慢地走了,她還嫌江氏走的慢,她和小樹兒將江氏撇在后面,撒腿就往回跑。
天色已經擦黑兒,離著田老頭家還隔了幾個院子,夏至就看見一行幾人從山坡上下來。
“小樹兒,你看看,那是咱哥不?”夏至就問小樹兒。
小樹兒眼睛挺尖,就說那正是夏橋跟田大舅和夏秀才從山上下來了。夏至這才放下心來,腳下卻沒有慢下來。他們和夏秀才、夏橋、田大舅三人在田家門口碰上了。
這個時候,江氏還只走到了街口。
“哥。”幾個人一見面,夏至先喊夏橋。
夏橋似乎聽出了夏至語氣中的擔心,他忙就走了過來。“十六,我沒事。你倆咋也才回來。”
夏至抬起頭,天色雖然擦黑兒了,但她還是看清了夏橋的臉。乍一看去,夏橋很正常,臉上并沒有什么異常的神色。但如果了解夏橋的人仔細地看,就能發現夏橋的不對勁兒。
夏橋的眼神不對勁兒,雖然還是溫溫和和的,但里面卻增添了某種似乎怎么也抹不掉的東西。那應該不僅僅是迷茫,還有些別的什么,讓人心驚,讓人傷心。
“哥。”夏至又叫了一聲,伸手握住了夏橋的手。
夏橋的手冰涼。
夏橋的手寬大而柔軟,即便是常年做農活手心長了不少的繭子,但它們依舊是柔軟的,而且非常溫暖。一年四季,夏橋的手掌心都是溫溫熱熱的,一個少年人的手。
此刻,夏橋手心冰涼,這自然不是被下夏天的晚風給吹的,哪怕山里的氣溫確實要比外面低上一些。
夏橋任由夏至握了一會他的手,然后才掙脫出來,在夏至的頭頂摸了摸。“我沒事,十六。”
這句話是低低的聲音說出來,具體指的是什么,只有兄妹兩人知道。
“嗯。”夏至就嗯了一聲,也沒說別的。看來,夏橋受了不小的刺激之后,并沒有選擇向田氏質問,將事情鬧開。他是獨自往山里頭去了,也不知道他把事情想清楚了沒有,想開了沒有。
江氏趕到了門口,大家就進了院子。田氏和田王氏,還有大丫和二丫都站在院子里。看見他們回來了,田氏立刻就迎了上來。
“你們都玩野了是吧,天都多晚了,還想著像在家里那樣那,都把你們給慣壞了。”田氏一上來,就板著臉一頓的數落。
若是放在平時,夏橋不是跟田氏解釋,也會跟田氏主動道歉。但是今天的夏橋卻一動不動的,一句話也不說。他還低下頭,不去看田氏。
田氏將三個孩子數落了一番,這個時候,她還沒有發現大兒子的異樣。她就又單獨指著夏橋數落:“你是當哥的,平時都挺穩當,今天是咋啦,還一個人跑山里去了。你讓你姥和你姥爺多擔心你知道嗎?還得讓你大舅黑燈瞎火地進山去找你!要是你大舅有個好歹地,可咋辦?”
說來說去,就是他們不僅惹田老頭、田王氏生氣了,最嚴重的過失和罪過還是勞動田大舅進山去找人。
田氏數落著大橋,一邊還看看身后的田王氏,又看看對面的田大舅,然后又偷偷往上房的方向瞥了一眼。
上房東屋已經亮起了等,從窗戶上可以看到田老頭的身影。田老頭就那么端坐在炕上,手里似乎還拿著旱煙袋。他也沒朝院子里看,而是背對著窗戶。
田氏暗自咬了咬牙,抬起手就給了夏橋一巴掌。“我讓你不省心,還不快給你大舅賠禮。”
夏橋根本就沒有躲閃,這一巴掌就扎扎實實地落在了他的臉上。夏橋一手捂住臉,抬起眼來看著田氏。
田氏突然就覺得背后一陣發冷,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兩步。“咋、咋地,我、我還打錯你了!”田氏說話就有些結巴。夏橋對她從來都是溫順的、體貼的,他從來沒有用這種眼神看過她。
夏橋的眼神,讓田氏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