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們樞府一致的意思?吳彥愷怎么說的,賈善夫呢?”陳宜中抖了抖手上的軍報,言語中已經帶了些不耐。送文書來政事堂的是他提拔的那位樞密院都承旨,因此陳宜中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情,若不是顧及他的臉面,都想將這事物直接扔到他身上去。
只是他也知道這根本遷怒不到別人的頭上,吳堅已經六十多歲了,賈余慶也過了五十五,遇上這種大事說得好聽一點是“老成持重”,難聽一點就是“敷衍塘塞”!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這位子空著,自己辛苦一些也就罷了。
張世杰用腳踢了一下地上的一個球狀物,上面還帶著長長的黑色毛發,那個球“咕嚕咕嚕”地滾了幾圈,露出了一張慘白的面目。聽到他的吩咐,一個親兵提著毛發將那個首級拎起來,就這么從城樓上吊了一根草繩下去,將它縛在了半空中,正川流不息地從門下經過的百姓都看得很清楚,那人正是他們原來的父母。
這一招,張世杰其實是和劉禹學的,從這里到他的轄境快馬不過一個半時辰,他領著大軍突襲而來的時候,縣城的城門都沒來得及關上,這才被他的前鋒輕易地得了手。可攻下之后,張世杰發現這里面臨著韃子的三面夾攻,根本無法防守,沒奈何,早在李庭芝決定退兵之前,他就決定了撤回去,反正出兵牽制的目地也達到了,還有攻城陷地之功,不算是白來一趟。
其實不用多做解釋,黃梅縣的百姓也知道這一回不想離鄉都不行了,早在張部攻來之后,他們這里就已經被前來就食的韃子潰軍洗劫了一通,雖然沒有池州那么慘,可哪家哪戶不是遭過殃,運氣好的不過失些糧食財物,運氣不好的家中就連那些婦人也......種種不堪言之事讓他們很容易地就做出了決斷。
“投軍?”聽到親兵頭子張霸的回報,張世杰摸了摸自己頜下的硬胡茬,他并沒有下令在這里招兵,這些人是自愿來投的,可見被韃子逼到了何種地步。一時間他有些猶豫,雖說人數不過幾百,可自己轄下的安慶府也是剛剛才收復的,錢糧都不甚寬裕,維持手下的三萬多人已經很緊張了,這還是建康之戰分得的繳獲頗多,不然就連這趟出兵都很難成行。
“領他們去后營暫且先充做廂兵,等回了安慶府再說,以后再有這等事也是如此措置,也讓他們多想想,是不是愿意刺上這一回字?”張世杰深知不是走投無路又沒了田產,這些人怎么也不會選擇投軍這條路,其中多半還有和韃子的仇恨在里頭,他擺擺手直起身,看著遠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遠處的村莊烽煙滾滾,他知道這是百姓離開之后他的部下放的火,雖說安慶府離這里如此之近,可一條分界線之后就是兩個國家,再要想回來還不知道是哪一天,人離鄉賤,怕是只有夢中才會想起了。
不走也不行了,李庭芝發來的沿江制置司鈞令就在他的手上,韃子在大舉征兵不望而知將會有什么動作,這也是他出兵拔了這個釘子的主要原因。此番將整個縣城大部百姓都遷走,好歹就有了一個緩沖的地界,否則自己的防守壓力太大了。
待到城中百姓走得差不多,他親領的中軍也將要開拔上路,騎在馬上回望著這片土地,張世杰心中有些感慨。荊湖之地近在咫尺,自己領著大軍卻無法寸進,和那些一步三回頭的百姓一樣,大家其實都是失去家園的可憐人罷了。
“駕!”看到縣城中也燃起了大火,張世杰揚起馬鞭就是一下,胯下的戰馬長嘶一聲,張開四蹄開始加速。在他的身后,三千余騎兵徐徐而行,列成整齊的行軍隊伍跟在了自己的將主之后,揚起的塵土撲天蓋地,百姓們卻不以為忤,有這樣的強軍遮護,讓他們對于新的家園生出了幾分期盼。
“糧米,本官只要糧米,告訴他們無論如何先運一些來,再遲了恐怕就會有不測之事,他們既然到了本官的地面上,那就是我大宋子民,韃子棄之,本官卻不能不管。”袁洪的聲音在他的州衙府內回蕩著,整個人也同他的語調一樣急切,揮動的手臂都快到了屬下的臉上。
也怪不得他著急上火,原本太平州境內被韃子屠了一個上縣,余下的大都跟著到了建康府,等到戰事平息了,卻有大半的人不想再回來了。誰不知道這里已經是對敵的前沿之地,如果韃子再來又得跑,百姓心里哪能沒有計較,再說了,建康城的堅實是有目共睹的,誰不想著能靠得近些,兵荒馬亂的保住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因此,他來的時候準備的糧食并不算多,除了供應為數不多的駐軍之外,根本沒有多少節余。可哪曾想,最近突然從隔壁的池州一帶來了大量的難民,原本還以為不會很多,怎知道后來越來越多,他已經動用了駐軍的口糧,看樣子仍是不夠。
池州在韃子潰兵的劫驚之下已經幾乎成了白地,他們搶的最多的就是百姓的糧食,因此這些逃難的人大都已經餓了好幾日,能堅持著到這里的殊為不易。只怕這一路上......袁洪根本不敢深想,他親眼看過這些人的慘狀,瘦成骷髏一般的臉上一雙眼睛發著慘淡的綠光,若不是有軍士維持著,他們怕是連人都會吃!
飽讀詩書的袁洪被徹底震撼了,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一個,決不能在自己的治下發生易子而食這種事!因此,除了趕緊派人去建康府催糧,他不得不將所有的重心都轉到了這上面來,連日里的不眠不休,讓他形容憔悴之余也有些情緒失控。
“官人,你已經盡力了,如今闔府上下都消減了用度,就連桷兒也不肯再多添飯,直嚷著要省下來留給饑民。咱們只能做到這地步了,你再這般自責也是無用,若是你也倒下了,那城外那些饑民就真的沒有生路了。”
打了一個眼色讓那些小吏們都退了下去,他家大娘子的溫柔話語如春風一般將他的火氣吹拂開去,袁洪被她按著坐了下來,干脆就這么躺在了椅背上,袁娘子輕輕地揉著他的雙肩,堂上一片寧靜讓他的心也慢慢平復了下來。
他家娘子說得很對,自己是絕對不能倒下的,根據劉禹的提點,他到這里來的首要之事不是安排百姓重置生產,而是抓住這難得的時機修葺城防,以迎接韃子的下一次可能的進攻,不管怎么說,有一個堅固的城防,讓人心也會更加堅定一些。
整個大宋境內,估計除了蜀中,沒有人再比太平州內的這些百姓更加痛恨韃子了。袁洪深信,只要自己能弄來糧食保住他們的性命,他們之中每一個人都會不惜命地跟著自己,與韃子拼殺到最后一刻,所以,他希望能多救活哪怕一個也好。
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不是神仙,變不出糧食來,建康府那里能不能給,能給他多少,都還是未知數。為此他甚至派人過江去對面的無為軍和和州借糧,明知道那里也是新復之地,可怎么也比自己這里強些,就算是“病急亂投醫”也顧不得了。
野鼠、爬蟲、甚至樹皮、草根,只要是能入口的,他都發動人去收集,會捕魚的去大江上捕魚,會打獵的去山野間行獵。在糧食沒有運到之間,就靠著這些點子,他們竟然也支持了這許多天,袁娘子的這一句“盡力”他的確當得起。
“這是江南啊,娘子,在我大宋最為富庶之地,居然還會出現餓死之人,你能想像得到嗎?可這一切就在我等的眼皮底下發生,為夫卻無能為力,怎不叫人痛心疾首。”袁洪喃喃地訴說著心中的苦楚,袁娘子靜靜地聽著,這些事以前他是從來不會提起的,可見已經壓在心中有多重了。
“太......守,城......外,來......了”突然之間,一個穿著青袍的官吏跑上堂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袁洪直起身聽著不得要領,來了什么?饑民么,不是有了安置成法,直接照此辦就是了,難道人數太多?
“糧......車!”歇了一口氣,那人終于說出了最后兩個字,袁洪先是一怔,接著不敢置信一般地長身而起。既是車而不是船,那就只會是從建康城而來的,他顧不得再問,急急地就跑了出去,讓身后的袁娘子搖頭而嘆,自家官人都多大了還是那副火急火撩的性子。
縣城中貫通東西的長街之上,一輛輛的牛車正被人趕著從城門外進來,每輛車上都插著一面書寫著“賑濟”兩個字的牙旗,推著這些車子的一看就知道都是軍漢,而在后面押送的則是為數相當的禁軍。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