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城中街的一處商鋪外,幾個伙計正在清掃著街面,這處鋪子一看就是新開,門窗散發著新鮮的桐油味道,墻面被刷得粉白,大門高處的牌匾被紅布扎花纏繞,上面寫著三個鎏金大字“海昌盛”。
一身長衫,不像掌柜倒像是個帳房先生的李十一立在匾下,拱手招呼著上門的鄰里和同行們,兩個時辰站下來,他的臉都笑得快要僵了,可見到來人,仍是擠出了一個熱情的面孔,這副作派誰也不敢懷疑他不是生意人。
鋪子所處的這條街是大都城里最繁華的地界,元人的皇宮遙搖可見,前面不遠就是各種官衙,能在這么重要的地段上租到一間鋪面,自然少不了解家這塊招牌,就連東家的名字也掛在了剛剛升任副千戶的解呈貴頭上。
當然,里面的伙計和掌柜都是李十一的手下所扮,身份則是解家的家仆,戶籍掛在了易縣,在銀錢的打點下,一切做得可謂天衣無縫,絕對經得起盤查。
不過以解家目前的家勢,被懷疑的可能性幾乎沒有,誰不知道解家忠于王事,到現在家中長男還被宋人關押著,庶孫二郎千里迢迢冒死歸來,還帶回了至關重要的消息,被大汗親自賜予了銀虎符并官升一級,與襲了千戶的兄長也不過僅差了半級而已。
站在韃子的都城里,李十一恍如作夢一般,腳下的土地是大宋三百年來念念不忘的,誰知道自己會以這種形式踏足,雖然并不是光復,可他還是激動地徹夜難眠。
在大都城中設點是他自己的決定,解呈貴聽到他的計劃嚇得目瞪口呆,直呼“佩服”,這話確有幾分出自真心,這可是韃子最緊要的地方,一旦出了事只有死路一條,讓他對于自己的合作對象又有新的認識。
現在只不過是進了城,能做什么,要怎么做都還不好說,李十一當初想得也很簡單,既然是韃子的都城,那肯定是消息最快最多的地方,只要扎下了根便不愁沒有收獲。一想到這里,他覺得自己的笑容也真實了一些,口中的應酬話說得更加流暢了。
作為東家,解呈貴在店中接待著一些必須他出面的貴客,都是與解家有些交情的朝中官員,邊應酬他的心里卻沒有多少喜悅之情。
憑著宋人給他的情報,不僅在大汗那里露了個臉,還拿到了象征榮譽的銀虎符,這個事物就連他兄長也不曾有,可那也只是個榮譽,為了不讓他壓過兄長,只升了個副千戶,還是個虛銜,怎不叫他窩火。
走出宮門的那一瞬間,他的心也徹底地涼了,這個身份如果不改變,他這一輩子都出不了頭,做得再出色,朝廷也好家里也好都不會再有實質的東西給他,憑什么?就因為自己是個庶子!
宋人大概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敢肆無忌憚地托自己的名義開了這個鋪子,絲毫不擔心自己會去告發。解呈貴發現,他根本就生不出告發的心思,這是他唯一的出路了。
原本要對付自己的大父和兄長,他多少還有些顧忌,可是現在,他的熱切之心已經難以抑制,只要為了達到目地,宋人要他做什么,他都不會再猶豫。
“諸位稍坐,某去去就來。”解呈貴笑著招呼了一起,就起身告了個罪,走到了門外,站在李十一的身邊同他一塊兒迎客,李十一仿佛知道了他的心思,兩人心照不宣的對視一眼,都是笑嘻嘻地。
瓊山縣衙看上去比州府要好上一些,至少顯得不那么破敗,縣丞是個本地人,據說已經當了超過十年,沒有晉升的原因是他自己不想換地方。
“人呢?”姜才看著空無一人的大堂問了句。
“在里廂,她說有要事,只說與城中主官,屬下不得已才去稟報了招撫。”縣丞的話夾雜著當地土音,劉禹聽得也不甚明白,只能大致地猜出意思。
姜才點點頭示意他去將人帶出來,大堂上只余了他們二人,劉禹背著手四處張望,這里也不知道多久沒升過堂了,到處都積著灰塵,墻角還有蛛網,壁上的畫也七創八孔,斑駁得厲害。
沒過一會兒,堂下傳來一陣腳步聲,其間還有一個輕微的鈴聲,有節奏地跳動著,就像是后世的風鈴。劉禹好奇地轉過身來,隨著他們的走近,漸漸地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縣丞身后是一個身量不高的婦人,低著頭,深色皮膚,穿著銅灰色的短袖上衣,和露出小腿的直筒裙,胸前掛著銀色的項圈,腳倮上纏著一串銅鈴,正是典型的夷人打扮。
“你是何人,來找某有何事?會說官話嗎。”姜才打量著這個婦人,眼神中有些戒備,雖然他有把握接下她的暴起發難,可堂上還有劉禹在,因此他不動聲色地挪了幾步,將劉禹擋在了身后。
“請問你是主官嗎?奴只找城中主官說話。”婦人抬起頭說道,劉禹有些詫異,她的漢話不僅字正腔圓還帶著明顯的江浙口音,再看看她的樣子,盡管膚色與當地的婦人相近,可那張臉卻像是江南人氏。
“放肆!這是本州安撫,掌著一州三軍之地,本島之上無人能出其右,你個小小女子,竟敢......”縣丞在一旁輕叱道。
“算了,現在你可說了么?”姜才打斷了他的話,口氣中隱隱有些不耐。
誰知道那個婦人看了縣丞和后面的劉禹一眼,仍是一言不發,姜才擺擺手讓縣丞退了出去,劉禹正想著跟著下去,卻被姜才一把給拉住了。
“這位是朝廷使者,位還在某之上,你有何話,只管直言便是,休得再故弄玄虛。”姜才上前兩步帶著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
劉禹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的神色變幻,長年的勞作讓她看上去有些老,手上看得出起了繭子,抬起頭時,在那清沏的眼睛里,劉禹沒有看到畏懼,而是一種淡然。
“奴原本是宋人,因故流落至此,被山中的夷人收留,才能茍活至今。前來是受了寨中首領所托,希望上官高抬貴手,能允許我等下山互市,不瞞上官,山中已經沒有了鹽米。”
“然后呢?”姜才不置可否地問道,婦人說的并不是什么機密要事,而是要求,那么作為交換,必然還有下文,劉禹也想知道,她會說出什么來。
“好叫上官知曉,奴那寨中并無人從賊,一直也是順從官府,繳租納稅,崖賊起事后,曾遣人來相邀,被首領婉拒了。若是上官能同意奴所說的那些,奴可將賊人的蹤跡告之。”
婦人最后的話才引起了二人的興趣,果然如此,雖然劉禹心里已經隱約感覺到了,不過等她親口說出來,才算是得到了證實,她弄得這么神秘,也只有這樣的消息,才當得起“要事”二字。
“喔,若是你所言屬實,所提之事某可以考慮。只是焉知不是賊人之計,一旦進了這大山,便等于將性命交與了你等,你要如何證明你的話?”姜才面色平靜地說道,這個婦人的表現太鎮定了,完全不是普通百姓驟見高官的那樣子,他有些不敢相信。
“奴只是個傳話之人,上官若是不信可遣人前去查證,奴不知道要如何證實。”婦人搖搖頭說道。
“既然如此,你先在這城中住下,本官考慮之后再答復你。”姜才擺擺手說道,婦人“嗯”了一聲,曲身行了一個漢禮,便轉身向堂下走去。
瞧著她的動作,劉禹隱隱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腦中掠過,婦人腳上的銅鈴隨著她的步子又一次響起,裙擺輕輕搖曳著,上面有著簡單的花草紋樣。
“慢著!”劉禹突然出聲喝道,婦人愣了一下,停下腳步轉身不解地看了過來。
“你可會織布?”劉禹的問題讓身前的姜才都怔住了,婦人也是隔了一會才點點頭。
“你可是......姓黃?”盡管有些猜測,劉禹心下還是不敢篤定,因為他不記得是不是現在這個年代的事。
婦人聽完吃驚地張開了嘴,像是心頭的秘密被人一下子揭穿了,臉色變得煞白,就連腿腳都有些哆嗦。劉禹是用家鄉話說的,這夢里的江南鄉音在婦人聽來似乎卻像是催命的魔音一般。
倒底是事發了么?逃了整整十二年,還是被人識破了,可笑的是,自己是主動走入這縣衙的,誰曾想,千里之外的荒涼地界,竟然有熟知她底細的人,這么多年了還不放過自己。
劉禹看著婦人流出了淚水,情知她就是自己猜測中的那個人,可依照《宋刑統》她現在是個逃人。怪不得后世會將她歸于元人,韃子滅了大宋,也順帶著消滅了她的罪責,說起來,算是她的恩人了。
能記起她來,還要拜中學課本所賜,現在嘛,劉禹既不是衛道士也不想當執法者,不過一個弱女子,能逃得一命就很不容易了,何必再將人送回火炕呢。r1058